教職生涯四十載

台中縣東勢國中退休教師 詹高治

  50 年代,經濟蕭條,物質匱乏,人們必須早出晚歸,不斷的努力工作,才能換來一頓溫飽。孩子們放學回家或放假,必須幫忙做家事;女的要煮飯、洗衣服,男的要到山上或田裡工作,哪有時間念書!況且大部份的家長,為了張羅三餐,已弄得焦頭爛額,哪有時間關注孩子的教育,所以許多學生只念到小學或初中,就不再升學。因此之故,國民知識水準低落,生活困苦,謀生不易。當時的老師也很辛苦,除了傳道、授業、解惑之外,還要兼當褓母。那時正值新舊教育制度交替的時候,分成初中、國中兩段。五十六年以前是初中,校規很嚴,學業成績三科以上不及格者「留級」,記兩大過、兩小過者「留校察看」,滿三大過者「退學或開除學籍」,學生均能中規中矩,遵守校規,不敢踰越。而且入學又經過考試,程度較為整齊。老師在教學上沒有問題,學生在學習上也沒有困難。老師照本宣科,學生照單全收。師生相處融洽,很少學生問題。

  五十七年新制國中實施,為義務教育,免試升學。小學畢業一律升上國中,素質良莠不齊,教學問題更是一籮筐,師資又嚴重不足,為了教學需要,只好濫竽充數,大量聘請未受過專業訓練人士,擔任教師,如大學畢業未修教育學分者、專科畢業生、高中畢業經檢定及格者、退伍軍官等。再加上廢除舊制校規,而新制校規又未成熟,學生無法約束,上課說話、睡覺者,比比皆是,缺課逃學、中輟者,每天都有,打架、霸凌者,亦時有所聞,抽煙者,更是不勝枚舉,吸食強力膠、頂撞師長對師長不禮貌者,亦偶而有之,在諸多學生問題下,教師要想勝任愉快,比登天還難。太嚴則不適,太鬆又不合。身為教師的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首先我認為要改變心態、放低身段。不能老是用權威式的管教態度,要用民主式的方法,來處理學生問題。

  其次就是要改變教學方法,不要用填鴨式的教學,要用啟發式的活潑教學。因材施教,循循善誘。讓學生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下快樂學習,以達到教學目的。

  五十六年師大畢業,懷著滿腔的熱血和崇高的理想,想為地方盡點棉薄之力,而來到東勢初中實習。五十七年入營服役,五十八年退伍,回到我的故鄉─卓蘭國中當導師,第一天到教室,地面髒亂,桌椅不整,學生跑來跑去,喧鬧不止,一點讀書風氣都沒有,不像要上課的樣子。我到教室沒人理我,無視於我的存在,我猛拍講桌,頓時鴉雀無聲,正襟危坐,開始上課。我像唱獨腳戲一般,自言自語,任憑你講得天花亂墜,口沬橫飛,沒人在聽。學生像看戲一樣,糊里糊塗,作白日夢,不太留意。我憤怒的斥責一番後,離開教室,留下一群錯愕的學生。第二天,講桌上多了一條兩尺長一寸寬的木條教鞭,上面寫著「成功之路」,「誰放的」,「我」,「做何用」,「老師!我看到同學們,每天懶懶散散、迷迷糊糊,一點都不用功,感到痛心,希望老師用這支教鞭,指引我們到『成功之路』」。正當失望之際,精神為之一振,孺子可教,我告訴他們:「這支教鞭是我們的精神指標,不要辜負同學的一片心意」,我一定會把你們帶到「成功之路」。於是開始制定班規,整頓班風,訂定複習計劃,提高讀書風氣。每天早上七點到班上,督導他們念書,經過一段時間以後,教室氣象煥然一新。事在人為,只要你肯用心,頑石也會點頭。

  現在是新制教育制度,沒有校規約束,沒有課業壓力,記過又沒用,體罰又不行,而家長又不關心,要如何因應?

  我認為家庭訪問為第一要務,教師應瞭解學生家庭狀況及家長的想法,做為以後輔導的依據。當時很多家境境清寒的學生,沒有讀書環境。我把一些想要念書而沒有讀書環境的學生,請到我家來自修。一方面可以就近指導他們課業,又可避免他們到處遊蕩。以前有位學生就是這樣,素質不錯,就是沒有讀書環境,而每天又到處遊蕩,所以成績平平。經我發現後,請到我家來自修,成績突飛猛進。後來考取台中一中和師專,現在已是國小校長了。

  一些無法升學的學生,都是因為家境不好或是家長想法固執。認為讀書無用又浪費時間,要孩子幫忙工作賺錢,貼補家用。這些問題我都會耐心的和家長慢慢溝通,仔細的分析時勢,讓家長瞭解時代不同了,孩子必須接受教育,將來不需要靠家裡,靠自己就能闖出一片天。曾經有位學生,品學兼優,弟妹眾多,家無田產,靠母親打零工維持家計,家裡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已沒有多餘的錢,可供孩子念書了。這位媽媽,到了要報考的前一天,突然到學校找我說:「不準備讓他的孩子繼續升學。」當時我感到非常訝異的問她:「為什麼?」,她告訴我:「子女眾多無力供給他念書,還需要他幫忙賺錢,貼補家用。」我告訴她:「孩子還小賺不了什麼錢,他成績很好應該培養,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她說:「我連考試的報名費都拿不出來」,我說:「沒關係,我會墊付,請放心。讓他先考再說。」後來這位學生很爭氣,考上台中一中和師專。我告訴他,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念師專,那是公費,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將來你有能力再繼續升造吧?他現在已是國小校長了,有空還會經常來看我,讓我感到非常欣慰。又有一位學生不一樣,他家境富裕,祖產很多。他的祖父很固執,堅持不讓他升學,要他耕田當農夫。他的父母拗不過老人家的意思,又不甘心讓孩子失學。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拜託我當說客,向他的祖父說明。真的很固執,他說:「我有九甲地,需要他幫忙耕作」,我說:「你有幾個兒子」「三個」「每人三甲」「你有幾個孫子」「三個」「每人一甲」「已經不多了」「讀書可以培養創業能力,將來不用靠祖產,就可以賺進更多的財富」,我三顧茅廬,花了三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說服他。現在這位學生已是科技新貴。前途無量。

  其次就是融入學生的生活圈。多舉辦活動如烤肉,我都在中秋節或寒暑假,安排學生、老師到我家烤肉,我太太也很樂意參與活動,她會指導烹飪技巧,協助生火,我則帶領學生佈置場地起爐灶,大家分工合作,汗流浹背,忙得不亦樂乎!師生也可藉此交流同樂,增加感情。

  在課餘時間多陪陪學生打球,有一次打球、學生不小心把我的眼鏡打破,他很害怕的直說:「對不起,我會賠你」,我拍拍他肩膀,「不要緊張,你又不是故意的,打球難免會衝撞,沒事,不要介意,不用賠」,當時有很多學生都認為「他慘了,死定了」,一定會被重重的處罰,沒想到竟然沒事,以後學生都很喜歡跟我打球。像這樣,一方面可以培養感情,另一方面又可瞭解他們的文化,讓他們覺得你很平易近人,很容易相處,是和他們同一國的,他們有什麼困難、有什麼問題,才會告訴你。你才能從中找出問題的癥結所在,而加以輔導。

  六十九年──八十九年,我又回到東勢國中,在訓導處服務,當過管理組長、訓育組長、訓導主任。其間還發生「九二一大地震」,學校部份震毀,許多美滿的家庭震碎。交通、電信中斷,人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無數的學生不知去向。學校成為災民的避難所,操場搭滿了各式各樣的營帳,並成立救災中心,有長庚醫療隊進駐義診,慈濟功德會協助發放賑災物品。老師們都去尋找學生,我坐鎮學校帶領學生整理校園、協助賑災、安排學生的食宿並接受外界訪問。幾天後交通、電信恢復,接到很多學生打來的電話,還有遠從美國打來的,他們都說:「在電視、報紙上看到您接受訪問,知道您很平安,我們很放心」,也有大老遠從台北、桃園來學校看我,很感動。災後一個月復學,教室不夠使用,只好兩班合併上課。學校除了上課之外,還要忙著安撫一些家毀、失去親人的學生。學校還要不時的舉辦心靈講座和旅遊活動,讓學生忘記傷痛,重新站起來。這時是學校最艱困的時候,承蒙各界的捐贈與幫忙,把簡易教室建起來,讓學生有一個較舒適的學習環境。非常感謝。

  以前當導師面對的是小團體﹝一班﹞,管理容易,都是一些瑣碎小事,而現在所接觸的是大社會﹝全校﹞,人數眾多,問題也多,都是一些疑難雜症,處理較為棘手。原則上都以民主的方式來處理學生問題。學生常會因為好奇或結交一些損友,而做出違背常理的行為,應讓他們有自白、辯駁、反省的機會。我們應站在他們的立場,以同理心來解決問題,不能以大人的眼光來看待他們,要他們來認同你的看法,然後再輔導他們,導正他們異常的行為。像逃學、中輟的學生,我曾到街上、遊樂場把他們找回學校。一些較嚴重的,如打架、抽煙、吸食強力膠、頂撞師長對師長不禮貌的,我都會私底下請他們吃便飯,在很自然沒有壓力的情況下,聽他們自訴,然後慢慢的指正他們錯誤的觀念與行為,使之步上正途。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多關心學生,不要放棄任何一位學生。他們來自各種不同社經背景的家庭,個性、生活習慣,定有差異。不能用相同的方法來處理共同的事情。教師應多瞭解、多關心學生問題,防患於未然,這樣可以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平日對學生,應多鼓勵少責備,如此師生相處融洽,不會對立,教師就能得心應手、勝任愉快。

  九十年我轉任補校主任,面對的又是一群不同的學生。有早年失學的學生、有中輟生、有外籍新娘。他們白天要工作,晚上要做完家事後才能到學校上課。對他們的輔導也有不同,早年失學的學生,著重在知識的提升,中輟生偏重在升學,外籍新娘,則教其識字並瞭解台灣文化的特質與內涵,使其融入我們的社會。也常舉辦旅遊活動,參觀名勝古蹟,認識台灣的風土人情。我也從中學到很多異國風情文化。

  時代的改變,社會的變遷,使得民智漸開,經濟繁榮,國人生活富裕,思想進步。處在這多變的時代,身為教師的我們也要變,要隨機應變,才能克服困難,才不會被時代的洪流給淹沒了。教育是非常事業,原則、方法僅供參考,不能一層不變。想要做到盡善盡美、盡如人意是很難的。只要不遭人非議、詬病就是良師了。我常期許自己要為經師、更要為人師,甚至名師。

  教育工作就是這樣的迷人,令人全心全意的投入,讓我樂此不疲。四十年了,也該是退休的時候了。前輩們都已退休了,一些後輩也有部份退休了。全校屬我最年長,頭髮最白。但與學生的互動不亞於年輕人,我常與學生玩在一起,他們都叫我「阿治哥」,聽起來滿親切又窩心。老師們敬我如父兄‧都叫我「阿伯伯」﹝閩南話﹞,感覺非常溫馨。

  想到要退休,真的有點捨不得。我精神很好,精力十足,沒有倦勤的感覺,到學校上課心情非常愉快,再做個幾年也還可以勝任。但已屆齡,不得不退,未來的任務就交給年輕人吧!一些過去的學生,聽說我要退休,為我舉辦慶祝會,與會的學生都很有成就,有旅居國外的科技新貴,有教授、醫生、律師、公司老闆、督學、校長、老師、家族企業、販夫走卒……等,看到他們的成就,心中感到非常安慰,四十年來的耕耘,終於開花結果,非常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