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彤醒來時，和平常一樣暗暗的天色，她看著天花板，突然聽到來自同一間房間的另一張床上，妹妹晴茵厚重均勻的呼吸聲，「真會睡！」雨彤拉開窗簾一角往外看，是正在下雨的天氣。

　　「倒楣！」她從床上爬起來，走進浴室刷牙洗臉。當她回到書桌前，想收拾書桌時，卻發現一向被妹妹弄得亂七八糟的書桌，這回上面居然擺得整整齊齊的，而她的書包，也被好端端的放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雨彤提起書包，「好重！」到底怎麼回事？她放下書包，感覺好像是金屬之類硬梆梆的東西，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顫抖著打開書包。

　　「媽——」游家的清晨被雨彤撕裂般的聲音喚醒。

　　在雨彤身邊，奶奶、姑姑全趕到了，還有心不甘情不願的妹妹，只有一大早就出去的爺爺不在，和宿醉未醒的爸爸。爸爸昨晚又喝得醉醺醺了。

　　雨彤急急的敲著鎖得緊緊的小房門：「砰砰砰砰！」門沒開，她繼續死命的敲著，一邊哭著把書包裡多出來的東西拿給奶奶和姑姑看，是媽媽留下的兩大串鑰匙，還有一封白色的遺書。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媽媽，快開門啊！」

　　「砰砰砰砰……」

　　「……」

　　救護車的聲音帶走了清晨小巷的吵雜。急診室外，雨彤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著，想起剛才眼前的一幕，燒炭自殺的媽媽鐵青著一張臉躺在床上，屋子裡還殘留著死寂的煙霧。

　　「媽媽！你不能死啊！」她茫然的看著急診室的大門，在心底無聲的吶喊著。

　　然而，媽媽還是走了。

　　雨彤的心門也鎖上了。

　　連續一個多月，她不斷的自責著：「如果那天我和媽媽睡，……如果我把媽媽曾燒炭的事說出來，……如果……。可是兩個多月前，媽媽交代我和晴茵不能說出去的啊！……可是，媽媽也說過她不會再自殺了啊！……」雨彤心裡有太多說不出的話，像無數隻小灰鴿，在她心底「噗噗噗噗」拍動著翅膀，橫衝直撞卻找不到出去的門。

　　她發現流淚能讓心底那些小灰鴿們靜一靜，雖然找不到門放牠們出去，但至少能讓牠們暫時安靜下來。

　　雨彤經常坐在教室裡，無聲的流著眼淚。

　　有時，她眼前一片空白，有時，會想起出事那天早上的情形，但大多時候是浮現出媽媽還活著時，親切溫柔的那張臉。媽媽皮膚白，身材高瘦，以前她們母女經常三個人出門，媽媽會帶她和妹妹去逛大賣場，還會帶她們去夜市買吃的，她曾經跟著媽媽到市場的鈕釦店去，裡面有好多讓人眼花撩亂、亮晶晶的鈕釦。

　　然而，記憶像每天早晨神桌上燃著的煙，一開始還有一些形體，沒多久就不知不覺的消散在空中。

「　　真奇怪，為什麼一向黏著媽媽，媽媽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的晴茵，現在卻完全不找媽媽了？也沒看她流過眼淚。」雨彤在心底納悶著。但是她嫌小她四歲的妹妹煩，既然晴茵不哭不吵，她也懶得理她。

　　事實是，她自己的煩惱悲傷多得數也數不清。

　　爸爸已經好幾個月沒工作了。

　　無聲的，流著眼淚……。漸漸的，她發現許多事、許多感覺也變麻痺了。包括她想改姓的事。

　　「游晴茵！我看你這麼『無情』，真該改姓『吳』，叫『吳晴茵』才對。」一次，她忍不住對著妹妹發脾氣，然而晴茵只是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

　　雨彤打心底羨慕著晴茵，因為她一出生就跟著爸爸姓了爸爸的姓，不像自己，只能跟著媽媽的前夫姓吳，因為當時媽媽和那個在獄中的前夫還沒離婚，一個完全不認識，和雨彤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人。

　　媽媽曾經說：「雨彤，等你改姓後，就不叫吳雨彤而叫游雨彤了，唸得快的話，聽起來會像是『梧桐』和『油桐』，剛好是兩種樹呢。還記得媽媽曾經帶你去看的油桐花嗎？白色的，整座山都是，喜歡嗎？」

　　「喜歡啊！」現在，她坐在教室裡，在心底輕輕的說著，然而，以後誰會帶她去看油桐花呢？又有誰來關心她改不改姓的事呢？

　　這世界上和她最親的媽媽，知道她本來就該姓游而不是姓吳的媽媽已經離開三個多月了！

　　寒假快到了，雨彤和輔導室小葉老師的談話也已經一個多月了，小葉老師平常總是靜靜的聽她說，看著她掉眼淚，但是這天，她看著雨彤，用沉重的語調說：「人死了並不能解決問題，只是把問題留給最親愛的人，還留給他們一輩子的傷痛。」小葉老師放影片給她看，是一部叫做《水蜜桃阿嬤》的影片，裡面說山上有個家庭一個禮拜死了好幾個人，都是自殺，後來，早該享福的阿嬤，一個人靠著種水蜜桃，堅強的扛起照顧全家——那些沒有爸媽的孫子的重擔。

　　小葉老師還帶她去找心理醫生。戴著金邊眼鏡的醫生告訴老師一個名詞「創傷症候群」，接著要雨彤不要把所有的事都往心裡塞，包括媽媽過世、爸爸失業、家裡沒錢的事……，這些事，應該留給大人自己去想辦法。

　　爸爸現在在打零工，經常做一天，休息三天。昨天早上還伸手把前天交給她的五百塊錢拿回去，說要去買香菸。記得爸爸前晚拿錢給她時還笑著說是要給她和妹妹當一個禮拜的早餐錢的，沒想到一覺醒來立刻就變了。

　　醫生鼓勵她把心裡的感覺說出來，但是……說給誰聽呢？除了小葉老師，誰肯耐心聽她說，又有誰能了解她心底的憂傷？

　　整個寒假，雨彤都和晴茵在外婆家度過，外婆很疼她和晴茵，但是不常說話，有時還會掉眼淚，至於年長媽媽好幾歲的阿姨則有點嚴厲，不過，離開和媽媽共同住過的家，至少可以讓她稍稍喘口氣。她發現，心底那些小灰鴿已經不常拍動起翅膀。

　　她一直在期盼開學到來。

　　記得小葉老師在放假前曾經告訴過她：學校的家長會長答應開學後幫她請律師打官司，讓法官把她原本該姓的姓判還給她。

　　終於開學了。

　　她聽從小葉老師的建議，開始寫日記。

※ ※ ※ ※

◎2月12日

　　今天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中午去找小葉老師，老師要我試著寫日記，因為她看了寒假時我發的簡訊，說我很會寫。希望我能持之以恆。

◎3月6日

　　今天和爸爸去法院，律師已經先到了，但是法官說我法律上的爸爸沒到，沒法子開庭，要我們回家等候下一次通知。律師說下次他和爸爸到就可以了。

◎4月8日

　　爸爸說今天是第三次開庭，對方還是沒到。律師告訴爸爸下次應該會直接宣判。

◎4月17日

　　爸爸已經找到工作了，晚上他帶我和晴茵去夜市吃東西，我買了一個紫色髮夾，亮晶晶的，比鈕釦店陳列的鈕釦還漂亮。爸爸還說他以後會為了我和晴茵而振作。

◎5月3日

　　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因為爸爸拿著判決書去戶政事務所了，傍晚他鄭重的宣布，從今天起我已經改叫游雨彤而不是吳雨彤了！

◎5月5日

　　小葉老師問我長大後想做什麼，我想了想，做法官應該不錯，可以幫助好人，又覺得當老師也很好，就告訴她我長大後要當小葉老師。小葉老師笑了，她最近常笑，每當我們談話時，她總是微笑的看著我。可是現在想想，還是當家長會長比較好，可以請律師幫人打官司，還可以幫人介紹工作，明天我要告訴小葉老師，長大後要當家長會長。

◎5月6日

　　告訴小葉老師媽媽、我和油桐花的事，小葉老師居然說她也很喜歡這種花，她說：「梧桐這種樹雖然在中國古典文學裡經常出現，很浪漫，但是悲情了些。你現在是油桐而不是梧桐了，真好！」她還說5月12日母親節那一天要帶我去新竹的山上看油桐花。好期待！

◎5月12日

　　好美啊！滿山遍野的油桐花，小葉老師帶著她媽媽還有我，我們三個慢慢走，老師唸著她從網路上查出的資料：「一般的花是在美麗過後逐漸枯黃凋萎而掉落，油桐花卻是在最成熟美麗的那一天掉落凡塵，這也是為什麼許多攝影師總愛拍掉落地面的油桐花，因為……那正是它最美的時候。」我看著花，想起了媽媽白皙的臉蛋，突然發現油桐花就像媽媽一樣，帶著美美的容顏凋落，真可惜，應該帶晴茵一起來的，因為雪白的油桐花就像媽媽，而那也是晴茵的媽媽啊！……

※ ※ ※ ※

　　在雪白花瓣緩緩飄落的世界裡，小葉老師繼續唸著：

　　「每朵油桐花都只有一天的壽命，這些花朵，用最燦爛最美麗的生命點綴母株，然後立即掉落，一朵接一朵，前仆後繼，為大地舖上五月雪！」她轉頭看著泛著淚光的雨彤，緊緊的將她擁入懷中。

　　這次，雨彤流下的是感動的眼淚。

　　油桐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