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力,讓愛持續

文化大學推廣教育部/培訓講師 魏純真

  我有一個鄰居叫阿漢,他是我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前一陣子我看到他,卻已經認不出他了。算算年紀,應該也才三十幾歲的他,樣貌卻多了將近十歲的年紀,童年時期頑皮純稚的臉龐,現在卻是粗獷兇狠的模樣。

  我想起我們從國中起就已經不再聯絡了,當時我家遭逢變故,父親在一場車禍中行動不便,因此一家人都開始忙於工作,我們家四個小孩子,也都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邊求學邊努力家計;而阿漢,雖然和我在同一所國中就學,但是我聽到他的消息時,總是在訓導處處份記過的名單中,隨著年級的增加,他的名字便越來越常出現在記過名單中,雖然想要關心他,但是他家的門外總是聚集著抽著箊又滿嘴粗話的高中生,他們把機車修了又修,機車奔馳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尖銳吵雜,於是我的害怕勝過了對他的關心,我們漸行漸遠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廿年後我在一個賣場中聽到一位粗獷的父親在賣場教訓小孩的聲音,看來像是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孩想買玩具,越被父親責罵哭聲越大,我感覺那聲音很熟悉,但是側身看過去的面容像是個可怕的流氓,我不認識這樣的人,我想。但是,這聲音為何如此熟悉?原來他是阿漢!對了,他已經是兩個小孩的爸爸了,我轉身離開,避免他認出我看到他在教訓兒子會感到尷尬,想起他的成長,心裡不由得感到難過。

  阿漢的父親和母親都有正常的職業,但是彼此是奉父母之命而非相愛結婚的,他們家每天都是上演著父母爭吵的戲碼,於是阿漢和姐姐都不愛回家,阿漢的姐姐高中畢業就結婚離開了家,剛上國中的阿漢則是整天在外遊蕩,盡量避開家中的爭吵,甚至帶了些壞朋友到家裡改裝機車,並且在外逞兇鬥狠,然而父母還是光顧著吵架,並且任由阿漢和朋友越來越壞的行徑出現。我現在明白阿漢為什麼這麼做,他只是要引起父母對他的注意,但是這樣其實在他的家庭裡一點用也沒有,他像一個被遺棄又試圖想引起關注的孩子,找不到關愛時不斷傷害自己來尋求注意,但是父母已自顧不暇,於是他在朋友中尋求關愛,可惜這些朋友並不是真正的好朋友,只會鼓勵他做壞事,在不斷被記過中稱讚他有膽識,而今和他們一樣成了流氓的人;我曾經害怕他這樣的轉變,因為他的轉變我已經不敢再和他打招呼和說話,也遺忘了我們小時候一起抓青蛙、爬樹,一起許願的童年,直到現在回憶起來才發現他的過往,是一段令人心酸的成長。

  一個假日的早晨,我被鄰居兩個小男生在門外玩耍的聲音吵醒,發現是阿漢的兩個小孩,我開了門拿了糖果送給他們,這兩個小男生抓了糖果開心的轉身就想跑走,我說:「嘿!我們家有很多故事書哦!要不要來阿姨家聽故事?」兩個小朋友聽到有故事可以聽,開心的轉過身來,露出晶亮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讓他們在我的書櫃裡選自己想看的圖畫書,這兩個小孩又開心又驚奇的看著書架上的書,還偷偷說:「哇!這阿姨在家裡開圖書館吔!」我們才講了兩個故事,阿漢就氣沖沖的循著孩子的笑聲來抓人了,他在門外對著客廳的兩個孩子大叫:「還不回家,隨便跑到人家家裡在幹嘛?想被我揍?」我開了門對他笑著說:「他們在我家沒有做壞事,聽故事而己。」他不好意思的摸著頭說:「哦!原來是妳,妳好像一點都沒有變?」我們聊了起來,他聊到小孩又皮又難教,他和太太天天吵架,有時吵完架會找不到小孩,我和他開玩笑說:「你小時候不也是這樣子嗎?你媽媽總要到鄰居家抓你回家呢!」我們放聲大笑起來。他問起我現在在做什麼工作?我說:「我現在是幼稚園老師,假日的下午會去圖書館和小朋友們說故事,以後你家小孩無聊可以來聽故事,這樣他們可以不用聽大人吵架哦!哈哈……。」我們一起大笑,他接回小孩時,臉上閃過一絲哀傷的眼神,我想到他正重導覆轍著自己的童年經驗給孩子,心裡不由得心痛了起來。

  隔了幾天的晚上我下了班回到家,有兩個小男生蹲在我們家門口,一看到我回來開心的叫:「阿姨!講故事!」我開心的邊拿鑰匙,邊點頭說:「好!好!」進了門,母親也正回到家裡,於是她拿了兩瓶飲料,並為孩子們準備著水果;一本故事還沒說完,阿漢就跑來叫著:「死囝仔,是不是又跑來打擾人家?」兩個小孩帶著失望的眼神準備回家,我開了門把書交給阿漢說:「換你講故事吧!爸爸講的故事小孩最喜歡聽了!而且,你一定會喜歡這本書,講完了這本書可以送給你。」他臉上兇狠的目光變得柔和,還露出他小時候頑皮的笑臉說:「哇!那我今天賺到了!」這是在廿年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回復童年的稚氣笑容……。兩個小孩這次開心的和爸爸回家去,帶了飲料和一包水果,還有一個沒有生氣的爸爸。我送給他的書,是遠流出版的「最好的朋友」,這本圖畫書,雖然只是故事,卻是在講遭逢遺棄的故事,主角是一隻貓,在主人死亡後被女主人遺棄,而成為一隻壞貓的故事。

  忙碌的生活讓我很快的忘了阿漢和他兒子的事情,某一天晚上我接到他的電話,他這次的聲音很溫和,不會令人聯想到他兇惡的臉,感覺得出他帶著笑容說著:「謝謝妳送我的圖畫書,我很喜歡!沒想到圖畫書這麼好看,我以後要叫我兒子要多去圖書館。」我們兩人同聲大笑!我和他說:「這本圖畫書讓我想到我們的童年,我小時候也有被遺棄的感覺,尤其我爸爸出了車禍,我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唸夜校,回家只有洗澡和睡覺。」他說:「我讀到這個故事裡寫的這隻貓,被女主人發現時,說他『看起來又兇又瘦、耳朵被咬破,身上的毛也禿了一塊』時,覺得那是我自己,然後我重覆把這本書看了好幾次。」接著我們聊了很多,他問我是怎麼在「沒有溫暖的家裡」還能開心的生活?我告訴他,我很幸運的在高中時參加了服務性社團後,發現有許多人比我更沒有溫暖的家,於是我在服務工作中得到了溫暖,後來也發現,我可以先對我的父母伸出溫暖的手,有時候他們只是不知道怎麼對子女關愛,我語重心長卻又帶點開玩笑的口氣對他說:「我想你也沒有擁抱過你的孩子吧!哈哈!」他說:「對,其實我不知道怎麼愛孩子。」最後他問我,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做些有意義的事?我告訴他,我以前一直想去少年觀護所和犯了罪的少年用圖畫書聊聊,有時候他們只是不知道可以怎麼走,才能讓人生的路更好。阿漢答應我,他願意嘗試看看,於是我告訴他到那裡服務的聯絡方式。

  一年多以後,也就是在今年的年初,他們一家人搬了家到林口,我接到一通小男生的電話,稚氣的聲音很有禮貌的說:「阿姨,我爸爸說他現在放假有去說故事哦!然後他說要謝謝你啦!還有,我長大也要像我爸爸一樣會說故事,我不要做賣冰淇淋的人了,我要做一個說故事人~哈哈!」阿漢和我分享他開始知道如何愛孩子,我很好奇他如何開始和孩子說故事,我問他:「那一次你拿了書回家,真的就乖乖講故事給孩子聽嗎?真不像你!哈哈……」他解釋著:「嘸啦!這兩個死囝仔!我回去以後把圖畫書丟給他們說:『自己拿去看!』他們兩個好高興,把書翻來翻去,然後說:『這是什麼字咧?……啊!這是“好”,啊前面什麼字咧?爸爸這什麼字啊?』我說:『那是“最”,“最好的朋友”啦!啊讀到二年級了怎麼還不會唸啦!』哥哥翔翔說:『哦!』結果等一下又拿著書來問我:『爸爸,這裡面有什麼“西”啊?好像不是寫“東西”吔!是什麼西?』啊是想被我揍是不是?我真是快被煩死,就把書拿來唸給他們聽,結果我發現這故事很好看!嗯!有感動!」不可思議的親子共讀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的。

  一本圖畫書,改變一個人的力量,不只是一個人…….而是給了家庭一份清靜和溫暖,也給社會角落裡迷途的孩子們一方「愛」的心靈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