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德語課》看我們學校裡的作文課

另一種1949的新視角

台南縣南台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講師 方中士

  一個曾犯下讓整個世界烽火連天,曾冷血屠殺數百萬手無寸鐵生靈的國家,要如何走出滔天罪孽的陰影?要多深刻的反省,多不凡的勇氣,才能培養其子民真誠面對醜陋歷史的勇氣?

  我們在二次大戰後被收入德國中學語文教材的小說《德語課》(齊格飛‧藍茨著,許昌菊譯)裡看到深具道德勇氣的作者,如何揭露人性被扭曲的過程,這作品讓我們明白,一整個世代如何在「履行職責的歡樂」(小說中的關鍵作文題)的集體催眠下擁戴領袖,以榮耀國家和民族,終至於被捲入不斷殘忍打擊各種被製造出來的敵人狂潮裡;於是,人們終至於全然失去覺察到國家其實只是一抽象概念的能力,無法看清運作會影響公民權益的是所謂的政府,而政府其實就只是一群有與你我一樣人性的掌權者。

  因此,人們若不能從集體主義的權力調控中醒來,便極容易墮入全然無法看穿各種貌似神聖不可動搖、不可質疑的口號、信念、領袖背後的權力調控。於是,你的心靈會麻痺到完全無法理解「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情感,無法理解藝術創作的本質與核心價值在於自由與解放。你會像小說中的邊界警察一樣,絲毫不必掙扎的拒絕藉自殘以逃避兵役的長子和執行上級監管畫家老友作畫,甚至在監管命令因宣告戰敗而等同失效之後,仍出於集體主義長期制約意識後,對表現自由與個人心靈的嫌惡而銷燬一批畫作。小說裡,敘述觀點的警察次子窺見他父親在火光中隱蔽的身影和明暗不定的模糊臉龐,該是整部小說最具戲劇張力的高潮,這也是對極權的法西斯集體主義扭曲人性的最有力控訴。

  發人深省的是:小說中雖沒提及希特勒與納粹如何迫害屠殺猶太人,但卻處處能讓讀者讀出作者對褊狹心理的文化批判。透過敘述者純真心靈觀看偏執父權文化所產生的種種扭曲人性的後果。而這些會嚴重傷害人身心的行為竟是聚焦於看似最輕柔、最無足輕重、最無關利害的藝術審美心靈是否被尊重?對個人價值的擁護成了救贖之路的起點。從結果論的觀點看今日的德國,從紐倫堡審判的司法正義到屠殺猶太人集中營的展示,到一系列紀念活動到文學、藝術、電影、社會全面且深入的自省,讓這個國家的人民勇於面對父親輩因愚昧、冷血、殘忍、麻木、盲目所犯下的罪行。

  這點滴的自省匯聚成沛然莫之能禦的力量,這力量表現在有勇氣和胸襟把揭露師長乃至於是父母卑劣、迂腐、殘忍、虛假性格的小說給富正義情感的青少年,讓他們由小說裡看到「履行職務的歡樂」所帶來的國家暴力,如何扭曲人性與親情,看到純真的少年如何在大人的威懾下身心受創,當然也能藉此對照出現實生活中的學校作文課所出的悖離人性的題目。相信這力量最終表現在東西德統一前夕,不再墨守成規、不再理會上級命令而開放邊界檢查哨的軍官身上,表現在擊垮柏林圍牆的第一槌上,在沖垮特務和祕密警察的全面監控竊聽網絡上,而這力量才是讓德國不必高呼崛起,卻終究還是成為令世人尊重大國的深沉力量。

  相較之下,我們是不是該遺憾沒有這樣的歷史反省文學?抑或該遺憾沒有堅守道德勇氣的掌權者,勇於袒露自己曾犯下的罪行──甚至是因怯懦或麻痺而成為旁觀者的罪愆,因而沒能讓該是理性與良知鍛煉場域的學校裡,閱讀這樣的歷史反省文學?因而沒能讓我們青年守護好內心容易流失的正義感,培養好警覺國家暴力的虛假表象?沒有這樣嚴肅且真誠的作品,提供文學再現人性考驗的觀點的話,會讓我們很容易被各打五十大板式的鄉愿態度,消解了要求真相的堅持。

  我們遺忘歷史忘得太輕鬆,讓甚麼大歷史式的鳥瞰把歷史往遠處推;推成無關痛癢的造化弄人、因緣際會、所有人都是受害者的空話。超越歷史仇恨成了最後判決成了另一種政治正確。於是,我們在血腥鎮壓和長期的白色恐怖統治之後,經過很長一段時日,學校裡的教師仍給出配合政治正確、道德正確的教材選文和作文題,讓我們一代又一代的學生不能看、不能寫父執輩也曾走過禁歌、禁書、禁畫乃至於禁話語的可悲歲月,我們的父執輩不也曾有人履行過他們監管百性、扼殺藝術、箝制思想乃至凌虐犯人、殘殺無辜的職務?他們是否堅信履行職務會帶來良心的滿足?

  我們已失去司法審判的轉型正義。但,至少至少別失去良知的正義,因為我們還可以讀讀《德語課》和想想未曾真正告解過的歷史罪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