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女孩與黑夜的女孩

淡江大學 講師作家/編劇 劉中薇
  我遇見了兩個女孩,恰恰好都是十五歲亮麗繽紛的年紀。

  遇見這兩個女孩的時間,也剛好是在同一天。

  一個在白天,一個在黑夜。

  白天。我參加一場私人音樂聚會。聚會場所在台北市中心昂貴地段的豪宅裡。女主人是企業家太太,雍容華貴,氣質優雅,長髮挽成髻,柳葉細眉精緻完好,輕聲細語,沒有財大氣粗的庸俗。愛好藝術文化,牆上掛著當代名畫,角落立著雕刻藝品,落地窗邊插著韻味獨具的粉嫩梅花,在這個時節綻放得正美。整片牆面擺滿壯觀的書籍與CD,書香與樂音是這個屋子裡流動的氣味。

  參加聚會的人不多,背景來自藝術、文學、音樂、劇場,在我們聆聽音樂的那個午後,我遇見了第一個女孩。女孩是貴太太的女兒。十五歲,休學在家。說是對學校適應不良,暫時在家休息,重新找尋人生方向。

  女孩長得白淨可人,纖瘦寡言,表情有些迷濛,隨著音符歌聲的起落飛旋,女孩輕輕搖晃身子,細長的髮絲飄啊盪啊,青春的迷惘與彆扭也隨之柔柔飄散。

  「這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聚會中途,貴太太忍不住對著我擔心地叨念了起來,「這個家什麼都有,就是不知道她想要什麼。......既然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所以只有讓她廣泛接觸,像這些音樂啦、文學啦、藝術啦,各個領域都讓她瞭解一下,這樣也許她比較清楚。」

  貴太太說著,女孩在一旁聽見了,臉上湧起一股悶氣,好似對母親煞費苦心的安排並不領情,想要反駁些什麼。

  貴太太不經意望見女兒倔然無禮的表情,按耐不悅的情緒,揮揮手,不想再和女兒說話了。貴太太手腕上掛著精巧的手鐲飾品,晶瑩水晶叮噹垂墜,當她揚手搖晃的時候,我聽見滴鈴鈴、滴鈴鈴的聲響,像一陣細微的哀息。

  「唉!」貴太太嘆了一口氣,淡然地說:「隨她去吧!看看這段日子要去東京、紐約,還是倫敦晃晃,孩子大了,我管不著她了。」

  聚會結束,我默默走出這棟華美的房子。出了大廈,抬頭一望,夜色已經全黑了。

  這個夜晚,一位阿姨來家裡拜訪。阿姨是舊識,住在屏東枋寮鄉下,很久不曾來探望我們。這一次上台北,她是帶女兒來醫院複診。

  於是,阿姨的女兒,十五歲,是我這一天遇見的第二個女孩。

  女孩出生的時候心臟便有問題,很早就動了開心臟的手術。她身體上殘疾的部分不只心臟,還有耳朵。女孩一出生就沒有左耳,那清秀瘦小的臉龐,掀開左邊黑髮,便露出一片平坦的顱顏。

  「有誰像我一樣沒有左邊的耳朵呢?」多年前,女孩在很小的時候曾經沮喪地問我。

  「妳知道有一個畫家叫做梵谷嗎?他跟你一樣沒有左耳。」我回答,也許對她的悲傷並沒有幫助。

  「他的耳朵是被月亮偷偷割走的嗎?」手指月亮會被割耳朵的傳說,是同學告訴她的。

  「梵谷的耳朵不是被月亮偷走的。不過,沒有耳朵也沒關係,梵谷還是一位了不起的畫家。他的畫到現在還感動很多人。」我說。

   「他沒有左耳也很了不起嗎?」女孩不太相信地再問我,眼睛晶晶亮亮的。
   「嗯!」我肯定地點點頭,再次強調:「沒有左耳,也很了不起。」
   「真的?」她問。
   「真的!」我回答。然後,我和她打勾勾,說:「騙人是小狗。」

  經由顱顏基金會的資助,女孩經過三次手術植皮重建,終於擁有一隻完整的左耳。雖然這隻耳朵沒有實質上的聽力,起碼它端端正正出現在臉頰旁,不精緻但至少不缺憾。

   女孩的母親鼓勵她:「沒關係,我們至少還有一隻耳朵聽得見。」

  幸好還有母親。因為女孩的父親終日酗酒,分不清晨昏。女孩從學校背著書包放學回家,父親昏茫茫地望著她,將月光當成日光,又催促她趕快去學校上課。父親無力拿錢養家,家中經濟單靠瘦弱的母親每日在果園裡打零工。

  電影院看過電影,要看書都是站在書店,捨不得買回家。

  有次,里長送來一包遠方救濟的白米,母親感動得流下眼淚,告誡女孩:「這個社會上有人願意這樣幫助我們,你要牢牢記著,將來有能力,也要幫助別人。」
   母親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可靠的丈夫,沒有厚實的經濟。只有愛。

  這個黑夜,我與第二個女孩見面的時候,耳畔猶迴盪著白天貴太太家裡附庸風雅的悠揚樂聲,可是眼前的視覺上卻望著受苦的靈魂。我為此感到十分恍惚與不安。

  女孩的母親哀傷地對我說:「這個家,她想要什麼都沒有。連最基本健全的身體我都沒能生給她,如果她變壞了,我也無話可說......。」母親說著,泛起自責的淚光。

  十五歲是青春期叛逆的年紀。這次見到女孩,我感覺,她比多年前更加沈默陰鬱,有種漠然堅決地阻隔了外界。

  「她一向喜歡妳,知道妳小時候也是站在書店裡看書的,妳幫我跟她說說話,叫她不要學壞好不好?......。」

  時間晚了,這對母女即將趕回南部,我匆匆把書架上適合她閱讀的書籍、音樂、影片全部裝箱打包,叫快遞為女孩運送回去。

  女孩離開前,我在月光下直接了當地問她:「你會不會變壞?」

  我的眼神深深望著女孩,溫柔中有期許。女孩有點愣住,然後慧黠地笑了出來,眼睛晶晶亮亮的,她語氣肯定地說:「不會。」

  「真的?」我問。

  「真的!」她回答。然後,她和我打勾勾,說:「騙人是小狗。」

  我笑了,放心許多。很深的黑夜裡,第二個女孩,就這樣離開了。

  站在窗邊,目送女孩遠遠離去,忽然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這一日的白天與黑夜都顯得格外漫長難耐。

  這天睡前,我對著月光虔誠祈禱:

  但願白天的女孩能夠體會她身邊的陽光是多麼燦爛,永遠珍惜。

  但願黑夜的女孩不要畏懼身處的幽暗,永不放棄。

刊登於皇冠雜誌2008年4月號『暖生活』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