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星星的高度

淡江大學 講師作家/編劇 劉中薇

  連續幾天,蒨掛在網路上。MSN的暱稱很消極。

  「要怎麼樣才不會痛?」、「走,不要回頭。」、「還要痛多久?」在這些暱稱後面,有一個神秘數字,標著30.31.32.........42.43.44......。我留意到,是一天增加一個數字。

  我猜,她處在某個極大的痛苦漩渦裡面,我不知道哪是什麼?

  我很擔心,忍不住敲了她。

  告訴她,如果需要人說話,我一直都在,也非常願意陪伴與聆聽。

  她回我一個笑臉。

  畫面靜止不動。

  我不再打擾。我知道所有的悲傷痛苦都需要時間。

  直到今天,蒨又上線。數字變成46。

  她忽然敲我:「我一直哭,沒辦法停止......。」

  那天,他們一起吃了早餐,男友送她去上班,兩個小時後,心肌梗塞,急救無效。

  「我好痛,真的好痛,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沒有留下一句話,我要怎麼樣才能不痛?」

  他們交往多年,蒨今年三十歲,兩人是論及婚嫁的情感。今天是他離開的第四十六天,是她MSN暱稱上的神秘數字。

  「我可以體會薇爸當年的心情了,薇,你可不可以告訴我,薇爸當年是怎麼不痛的?」蒨問我。

  當年......。

  當年是七年前。

  我的二媽,老爸的第二個太太意外離開。蒨當時是我的工作伙伴,目睹我經歷驟然逝親的失心過程。

  老爸是怎麼不痛的?我不敢問。只記得,每次走進那個空蕩蕩的大房子,那個二媽與老爸的家,我聽見,整間房子都在哭泣,低低的,隱隱的,空氣中的粒子輕撞著粒子,每顆粒子都有一滴眼淚。
房子很冷,失去一個人,像是失去全世界的溫度。

  客廳裡有大面潔淨的落地窗,陽光卻在窗外徘徊。

  我打開窗,高樓的風踉蹌跌進來,嗚嗚咽咽。窗簾吹起,陡然翻飛,如飄揚的招魂帆。

  摺不完的蓮花座,聽不盡的誦經聲,拉不回老爸急速消落的體重。

  痞子老爸不再意氣風發。默默癱在客廳,動也不動。

  我在一旁什麼也不能做,上市場買菜做飯,在廚房洗洗切切,蘿蔔的花紋像靈堂上一朵朵安靜憂傷的葬花。

  嘩啦啦的水流聲在耳邊喧囂,我還是一直聽見,房子在哭。白天黑夜,黎明星子。

  事情發生的當天,老爸站都站不穩,想隨著二媽去。

  奶奶在一旁,撐著他,靜靜地說了一句:「在我面前,你不能說這樣的話!」

  爺爺走的時候,奶奶很堅強。二媽走了,奶奶希望老爸也堅強。

  就這樣,七年過去了。

  幾天前,老爸剛去大溪探望二媽回來。她的骨灰安放在很好的位置,山明水秀。

  陪老爸去的,是老爸現在的伴。

  要怎麼樣才能不痛?

  《西雅圖夜未眠》失去愛妻的湯姆漢克說:「每天早晨離開床鋪,我會提醒自己要記得吸氣與呼氣。過了一會,我就可以不用再提醒我自己要呼吸......。」

  悲傷的時候是一種身心分離的狀態。身體在做什麼,心裡可能都不清楚。心裡知道身體該去做什麼,身體又往往做不到。可是日常生活全然失能,心裡也不會好起來。

  但是,每天如常的吃飯走路睡覺,心中不明白的疑惑仍是揮之不去。

  為什麼走了?為什麼離開了?

  為什麼早上還一起吃早餐,晚上他已經消失了?

  像在沙灘上握起一把沙,上一秒明明還在手中,為什麼這一秒手心是空的?沙的觸感還在,明明還溫溫的啊!可是沙呢?

  重病失親有心理緩衝期,意外驟然逝親,是那麼措手不及。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帶走他?為什麼留下我?

  是我比較好,留我下來好好活著?還是我比較壞,留我下來承受悲傷?

  走的人走了,雲淡風清,但留下來的人,要怎麼活下去?

  有人說,對親人的思念如同一條風箏的線,抓住它,魂魄就不能去投胎,所以放手吧!

  有人說,痛痛快快想念吧!肆無忌憚的哭吧!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悲傷就過去了。

  無論怎麼失序,狂亂的日子終有一天要過去。

  哭哭痛痛,一步一步,一點一滴,把悲傷收拾好,人生還是要繼續。

  老爸探望二媽回來的中午,是我們家族聚餐,老老少少熱熱鬧鬧。

  大姑姑笑著夾了菜在我碗裡:「吃!吃!過了一年,又長一歲,嫁不嫁啊妳?」

  「我老爸還單身,我哪裡敢嫁啊?」我扒著飯,胡亂回著。

  二姑姑也答腔:「乾脆妳跟妳爸,大家喜事一起辦一辦啦!」

  痞子老爸馬上抗議:「這樣我很忙耶!又是新郎又是主婚人,又要結婚又要主婚,哪裡忙得過來?」

  八十五歲的奶奶在旁邊睨了老爸一眼:「真是胡說八道!」

  我望著老爸,想著剛剛他在大溪為二媽上香,一年一年,清明過年祭日。我不敢問老爸,後來,你是怎麼不痛的?你是怎麼走出來的?

  老爸摸著老狗皮皮,「皮皮啊!你要活久一點啊,我三個老婆沒有一個跟我超過十七年的!」
老爸的第三個伴,算是三媽,她在旁邊吼起來了:「喂喂喂!老鬼!我可沒說要伺奉你那麼久啊!」

  痞子老爸和三媽向來愛鬥智鬥嘴。

  我覺得,這樣,很幸福。

  也許我們要的幸福也不過就是,早上起床說早安的人,還能夠一起說晚安。

  愛跟你鬥嘴的人,下一秒還能反擊你。

  杯子沒洗、牙膏沒擠好,嘮嘮叨叨的話語討厭死了明天還能再聽一次。

  能這樣,就夠了!就夠幸福了!

  三媽抓了一顆棗子,遞過來,眼神有意地望著我:「早生......。」我趕忙揮手,「別!別再催啦!我的姻緣都被你們上一代用完了啦!」我求饒似的。

  「對啦、對啦!我做人不成功,做不成阿公啦!」老爸又耍痞了。

  要怎麼樣才不痛?

  當下一個季節來臨,下一朵花綻放的時候。

  也許我們就會知道,花開的時候,懂得珍惜。花落的時候,明白這是生命的必然。

  我們不用科學的知識去理解生命的週期,開始學習用智慧去體悟生命的無常。

  我還不知道怎麼面對死亡。

  如果最大的世界是宇宙。

  我願意這麼去思考,雖然我們不屬於同一個人間,但仍屬於同一個宇宙。

  天上與人間,都包含在無盡的宇宙裡,我們還是身處同一個時空中,只是彼此站得距離比較遙遠。
天上與人間,不過是一顆星星的高度。

  無助的夜晚,抬起頭,看見夜空的星星,有一顆就是他在的方向。溫柔地,光亮地,守護著我們

  (刊登於皇冠雜誌2010年4月號薇薇的《暖生活》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