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傷者鏡中的移工生命

「暫停之家」與左手攝影者張榮隆

破周報記者 陳韋臻

  第一次見到張榮隆是在彰化相思寮的「高科技產業受難者祈福音樂會」,他右手始終拿著相機不放,小小的個子與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的成員一起四處跑,會露出靦腆的笑並不多言。絲毫未察覺異狀的我,聽到工傷協會的朋友說起張榮隆的職災經歷,在電線桿上因高壓電流而導致右手右腳的失喪,一方面訝異於他行動、攝影的自然無礙,另一方面則因此相對地未意識到職業災害對於受害者影響的嚴重性。往後也經常在各種抗爭場域見到他,還是持著相機不放,我也還是從未仔細觀察他身體與相機之間的連結。

  這其實很怪,當你知道一個人肢體受損,但活躍在你面前的他,因著他對機械操作與行動的自然熟捻,讓你一部分不會用令人厭惡的同情去對待,卻也相對地對於他面對、學習、正視、接受以及摸索如何重新與身體共處的過往經驗少了同理心。因此我忽略了,這個現下的自然,實際上是作為一名工傷者歷經十三年的生命,所得以完成的。他會永遠記得「86年6月8日」這個日期,但身邊的人看見的,只是他自由行動、拍照、點菸、抽菸、用電腦、翻書的現況。我們的同理經常因著當下而遭到矇蔽,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亦然......

從攝影擅用的關係轉向回饋的邏輯

  這次專程與張榮隆見面,是為了他與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合辦的「暫停之家-移工攝影展」。在工傷協會由會員提供的辦公室內,貼著許多由張榮隆拍攝的照片,被台北市政府打壓剔除的台北市停管工會也在辦公室內,形成弱勢工運團體聯合辦公的局勢,聽起來浩大,不過也就不到十人的工作人員。就在工傷協會門口,記者與張榮隆就著巷內的桌椅抽菸聊天。

  這次的「暫停之家-移工攝影展」,是工傷協會現任理事張榮隆花上一年多、長期在移工庇護中心的記錄,提起記錄的始末,「尷尬」兩字是結論,也是一切人際互動改變的開端。「尷尬的狀況,即使到最後還是在,只是程度多寡的問題。尷尬是因為,我就是介入他們生活的人,帶著相機去拍生活,即使TIWA會介紹我是工傷協會理事、經常在社運活動拍照,我和TIWA間本來就有信任關係,但那層關係仍舊不屬於我與受庇護移工之間,所以在拍很像是在偷取人家的東西…...」於是對於這名組織運動工作者,不想「只是拿取他人影像」,也不想「剝削被攝者」,他最後想到化解尷尬的方式是,每次拍完照他就在移工庇護中心開始整理照片,一個一個移工輪流選照片,為每個人燒一張自己專屬的光碟,「常常都弄到半夜還沒弄完。有了這個互相平行的流動,我才有辦法化解我自己的尷尬處境。不是照片拍完就留給我自己,比較像是為了他們留念而記錄拍照。」

  也因此,張榮隆笑說自己經常像是個專屬移工的觀光旅遊攝影師,「每次相機拿起來,大家就一直比YA,都要拍到大家比累了,才有辦法偷出一點空間,拍比較生活的場景。」連TIWA理事長顧玉玲都笑說:「大家根本都不用透過協會,要出去玩就直接打電話:『榮隆哥~』,找出去做專屬攝影機。」出去一趟就是七、八百張的紀念出遊照,燒成給出門在外又遇上勞資糾紛必須被庇護的移工們的照片,成為張榮隆口中的「禮物」,以及身為一名介入他人生活的外來者的誠意。由此,移工對張榮隆的信任以及關係,等於是在服務觀光旅遊紀念需求上慢慢建立起來的。

按下快門時,我總會想起當時鏡頭下的我…

  「一開始是用木頭跟鐵板做左手手把,自己改裝相機給左手用,後來改良成塑膠纖維製模鑽孔固定,快門線就自己拉出來…...」2006年由工傷協會舉辦的影像班課程開始,張榮隆選擇以相機為說話的工具,開始琢磨相機與自己身體的配合度,也才開始進入各個場域拍照。「我拍的東西都不是我自己的,放在網路上,哪個團體要用,我就叫他們自己去網路上抓,這樣拍出來的東西有些作用,我就覺得OK。」因此張榮隆拍出來的照片,成為社運的記錄、團隊活動的側拍,也經常成為新聞稿上的圖片,作為影像資料庫的存在。

  始終對掌鏡與被攝者關係小心翼翼的張榮隆,「拍這個要幹嘛?」這個問句,似乎成為左右他決定鏡頭包納對象的出發,也是他手持相機時不停反問或攻訐自己立場的尖銳疑問,在拍攝移工的當下亦然。無論是異常小心於權利關係,或不停尋找照片「要幹嘛」的意義,種種提問都出自張榮隆自身被拍攝的不快經驗,以至於透過自己鏡頭,他看見的都是曾經被拍攝的自己。「那是有一次人力銀行開的記者會,我以工傷者身分現身說法,記者會結束後,某報的記者來要求我把衣服掀起來,給他們拍我的手…我心裡面當下非常不舒服,有被侵犯的感覺…所以後來自己拿起相機來後,以前被人家拿相機鏡頭對著,今天換成我拿相機對著人家,當初的不舒服跟不愉快,會延伸到自己身上。因此我在庇護所裡面,也不太取特寫或張力較強的畫面,我去拍了我連自己都無法面對…...」

  即使如此,張榮隆提到以前曾經使用長鏡頭偷拍一名工傷者的手部特寫,對他而言,這個經歷成為他自覺「拿相機之邪惡」的難以淡去之際,即使事後有將照片寄給當事人,但他說:「對著螢幕我就想:『我拍這個要幹嘛?!』」這些關乎倫理、同理與尊重的攝影關係,無論捧著相機經過多少年,始終不曾消散,「那個東西如果沒有了,就很可怕,我就會變成一個很恐怖的攝影者…...」

隨著時間遷移而轉變的「展覽」倫理

  回到前言中的「我們的同理經常因著當下而遭到矇蔽」,並非記者鄉愿地如此揣想,而是真正與張榮隆訪問過程,讓人震撼與省思之處。過去工傷協會與合作拍攝「工傷顯影」的攝影師何經泰,被視為尊重、關懷工傷受害者的攝影圖像,在同為工傷者與攝影者的張榮隆眼中,也是個具備倫理同時兼顧被攝者溝通的系列作品。然而時間過去,張榮隆提起其中一位入鏡者,在展開新生活並試圖拋開以往創傷後,要求工傷協會「停止展出他的作品」,張榮隆說,這些作品可能讓過去歷史中的他,不停被現下觀看到作品的友人們拉回到眼前。

  何經泰攝影展的後續發展,其實是我們這些純粹觀看者或關心弱勢者的人們,想像經驗之外的。在聽聞張榮隆講述此事時,我一方面經歷了在時間流當中所謂展覽的倫理關係,另一方面也才理解到,作為集體身分的顯現,經常與議題或運動相扣合,然而在集體的形象之外,個人生命歷程卻是真正在承受且改變著的,這些怕是在運動或記錄當下,當事者也無法預料之境。如同張榮隆說,在發生職災後,他花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在工傷協會與友人的「拉」之下,才真正能面對自我生命狀態的轉變;然而,即使是能夠面對了、能夠以工傷者身分現身說法,在鏡頭(無論是記錄的、報導的或藝術場域的)框住的當下,都可能是對於當事者形成傷害-無論發生的早晚。

  由此回觀張榮隆的「暫停之家-移工攝影展」,突然也就珍惜起這些鏡頭之中歡愉的出遊或者日常的生活場景,「我常常被人家罵說畫面沒有張力或故事、或者說主題不明確」,然而在張榮隆眼底看見的,也許是十年、二十年後,這些受庇護的移工們是否仍能欣然接受的攝影作品。而這個「欣然接受」,也正是位在組織工作最核心的當事者,在被關懷、爭取權益以及抗爭遊行之後,面對生命轉變時重要的經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