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關係建立於醫病的相互尊重

高雄醫學大學外科教授,醫學系主任 林志隆

  "我將生命全部交給你",病人全然地相信醫師,而醫師也允諾盡自己全力去救治病人,你可以想像如同電影般的情節,躺在病床上臉色憔悴、氣如游絲的病人,凝視著床旁邊著白袍的醫師,而面色凝重的醫師以堅毅的手握著病人瘦弱的手,此景常能賺人熱淚。在醫療工作中,雖然經常看到生、離、死、別,但每每看到以上的情景仍然感動萬分,試想連生命都交付到醫生的手中,那是多麼地信任醫生,而醫生也將不負所托、竭盡所能去救治病患,這醫病互信的基礎就來自於相互尊重。

  台灣的醫病關係隨著台灣的醫療體系之發展而改變,而台灣的健康服務體系之發展,可謂為"世界奇蹟",由十九世紀難渡黑水溝之"台灣悲歌"到今日之全民健康保險,雖未臻百分百之完善與成熟,也算可執世界健康服務體系之牛耳,台灣大部分民眾就醫之方便性與醫療之水平,已是世界許多先進國家無法達到之標準,台灣實在是醫療的"寶島"。台灣在1895年的醫療傳道時代,幸虧一群傳教士秉持著悲天憫人、人飢已飢、人溺已溺、無私奉獻的精神,來造福當時疾病叢生,醫療極為貧乏,環境衛生極需改造的台灣,尤其他們深入窮鄉僻壤,在最險惡的環境下,冒著生命危險去醫治素昧平生,還是不同種族的人,淡水的馬階、台南新樓的馬雅各、東部的門諾、彰化基督教醫院的蘭大衛醫師,這些真是台灣人的"大恩人",尤其是蘭大衛師的良醫典範,更令我佩服,一直是我行醫過程中的學習典範 Role Model 。記得剛當完兵回到高雄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外科接受住院醫師訓練時,第一次在外科醫局看到李石樵畫家所繪"皮植我身,愛植我心"的油畫,描述蘭醫師取蘭太太的皮來移植於當初才十二歲周金耀小朋友的大腿上,雖然移植沒有成功,但當時從畫中看到蘭醫師專注、無私利他的神情,一直鼓舞著我當一位良醫,那種無私奉獻"切膚之愛"的偉大情操,是吾人等望塵莫及。在蘭大衛醫師寫給孩子蘭大弼醫師的信中提到:「...我期待自己成為一個喜愛人與人們喜愛的人,更甚於一傑出的醫師」。而傳承大愛的蘭大弼醫師說:「高貴的儀器固然重要,但身為一位醫師,一顆憐憫、?柔謙卑、吞忍(台語)的心 情對病人,更重要。 」如今的彰化基督教醫院、嘉義基督教醫院、屏東基督教醫院與門諾基督教醫院又有一群人默默地為台灣人民的健康把關維護著。周金耀先生也因此立志獻身傳道,成為台灣名牧師。這一種把"這份情傳下去的精神"將永遠被歌頌。

  從1895年至1995年,正好一百年,台灣已實施全民健康保險,從一代、1.5至二代健保,看得出因應社會大眾的需求、與符合公平性、方便性及醫療品質提升的考量下,全民健康保險正逐漸修正。身為醫療人員,從未有全民健康保險至今也參與了十五年,看到一些弱勢團體或貧困家庭、特殊重大疾病病人因全民健康保險而受惠,如血友病人在未有健保前要"努力"活到18歲,才能申請勞保來給付昂貴的針劑治療,很多家庭因此傾家盪產,也有一些先天性疾病的小孩,沒有保險而無法接受治療,拜全民健康保險之賜,弱勢團體有政府、社會之協助。而全民健保後也看到許多亂象,醫療浪費、重覆檢查與領藥、領了藥又不服用, 另尚未徹底實施轉診制度(因為部分負擔對很多人不是負擔),造成基層院所資源浪費,大醫院人滿為患,反而降低醫療水準。當時醫療院所反應健保之給付政策,也出現了很多問題,如總額制度下,醫院縮床、縮門診服務量,其實不一定縮到該縮的,有辦法的還是有優勢看診或住院(可自費看VIP門診),大部分弱勢者常是一床難求,試問立法委員、民意代表、健保局官員(我們常接到關說電話)有擔心自己一床難求嗎?醫院怕"斷頭"(超過總額)一季之初就縮,季末就又怕做不夠,就放、放、放,有時季初放、放、放,季末就縮、縮、縮!!試問病人是何商品可放、可縮,最慘的還是急診,沒有地方去的都去急診,所以急診待床的可以一天、兩天甚至超過一星期還是沒床,實不足為奇。加上有不屑醫院A健保錢,甚至本身為民意代表,真令人有官商勾結之虞!幾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些亂象不斷重覆發生在目前的健保制度下。一百年來醫療人員對生命的尊重,獲得病患全然信任,是世間無對價關係全心全意奉獻的人道精神,讓我們心中自然有愛,看到如德雷莎修女所說的「世上最美麗的事----愛」。那時候哪來醫療糾紛,哪來"沒醫德"的醫生。

  從1895年到1995年實施全民健康保險至今,醫病關係出現了問題,有醫師居然為了騙取保險金,偽造醫生證明,甚至與病患串通,將正常人檢體滲入癌病病人的檢體,施行器官摘除手術及行化學治療,這些光怪陸離、偏離正軌的情事,竟然發生於杏林,不只杏林蒙羞,更徹底動搖病患對醫生的尊重,試問白色巨塔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試問醫生你是否尊重你的病人?你是否忘了進入醫學系的初衷,你是否忘了披上白袍時"白袍輕輕身上披,責任重重身上擔"的責任,你是否忘了你宣讀的醫師誓詞?「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乎我的職責和病人之間;我將要最高地維護人的生命,自從受胎時起;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業知識去違反人道。」

  社會的改變,年復一年;醫療的進步,年復一年;是否人與人的冷漠也年復一年;是否人對人的尊重也年復一年地不被重視,是否這一切都是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還是社會的價值觀扭曲了?一個人的教育,始自家庭延續到學校、終至社會。依個人從事醫學教育近20年的經驗,反思自己於大學7年裏沒有上過課堂的倫理課,也沒有法律課程,但在學校、醫院裏,老師的身教與言教都教導醫學生如何成為一位有醫德,符合醫學倫理的"良醫",如高雄醫學院前校長魏火曜先生期待醫學生成為一名良醫而不是名醫。不論是以已逝的老前輩或與學生朝夕相處的老師為典範學習,一直是20年前醫學生學習成為病人心中仁心仁術好醫師的方法。

  如今醫學系上醫學倫理與法律課程,希望醫學生能一路走來一本初衷,我相信未社會化之前,醫學生就如一張白紙,只要老師用心教導,且以身教身體勵行,就能教導出一位符合社會期望的好醫師。而我所強調的就是"尊重",要尊重你的病人、你的老師、你的醫療夥伴與你的家人。尊重才能體會生命的真正價值與人人生而平等的意義,尊重才能不會產生歧視。但尊重之首要是了解與接受不同族群的文化、生活習慣、宗教信仰與風俗民情,而後才能"尊重"他人。從象牙塔到白色巨塔的醫生,剛開始接觸塔外的世界,沒有太多的機會學習,加上這些"天之驕子"大多在溫室裡成長,要他們由了解候再去尊重病人,是需要時間的。高雄醫學大學通識教育旨在培養具有生命倫理、人文素養、社會關懷、國際視野、終身學習能力的人才,以達成全人教育的目標。為達成此目標,開設近90門通識課程,其中引人關注的便是自92學年度起開設「社會服務」選修科目(現為「服務學習」全校必修科目),課程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讓同學們提早接觸不同的對象,例如,老人、身心障礙者、病患......等,如此的人生體驗可以訓練學生們與人接觸的敏銳度,培養學生具有整體社會關懷與人文素養,增進學生學習熱忱、解決問題的態度、方法與能力,同時透過溝通和幫助他人,進而養成關懷弱勢、服務社會、自主學習及解決問題的能力、擴大學生社會化的層面、團隊合作的態度與能力、提供學生對於現存教育體系所蘊含之文化價值的反思機會,最終目的為"尊重"他人。另外,有鑑於醫療事件層出不窮,身為醫學大學的我們,更應負起教導學生「先學做人,再學當醫師」的觀念。邱小妹人球事件除了暴露出台灣家庭教育、醫療體系的缺失,也反映人們倫理道德觀念的淡薄。倫理的行為興於個人,立於家庭,成於社會;大學的倫理教育基本上是個人、家庭倫理的延伸;大學是個自由開放的空間,師生互動的場所,在課堂與校園之中學習彼此尊重,關懷他人,進而培養道德勇氣及社會良心。

  由於醫學系志工的努力,給醫院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喜見各位穿著志工服,懷著服務他人的心,穿梭於各病房單位;有些長期志工說他們像小天使、小菩薩,帶給病人喜樂。有同學問我"我們要做什麼?學什麼?"社會服務課程沒有一定的答案給醫學生,我希望他們要多聽、多看,很快的幾年後他們將披上白袍,去治療病人的苦痛,他們將以一位醫生的角色見到生離死別。我希望他們在進入醫界前,首先以病人家屬甚至病人的角色去體會醫病關係,當自己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或者是病床邊坐著陪伴著的家屬,而不是來匆匆去匆匆,高高在上,站著 巡房的醫師。

  聽什麼?聆聽病人的聲音、家屬真正的心聲。醫生有時無法聽到真正的聲音,也無法有較多的時間去聽病人的心聲,醫學生利用當志工的機會,可以多聽聽這些他們當醫生後聽不到的聲音;也可以聽聽醫生護士如何安慰病人、家屬,以憐憫的心解釋病情,也可以聽聽病人治療前或治療中痛楚的聲音,治療後喜悅的聲音;也可以聽病人家屬之間的交談,有溫馨感人,有互相埋怨,人情冷暖盡在其中。或許一切都沒有聲音,病人不講話家屬也不多話,此時,聽什麼?聽"無聲"勝"有聲",去體會為什麼無聲,一切苦痛盡在"不言"中。

  看什麼?看病人、家屬間的互動,與醫護人員的互動,由病人、家屬的表情去感受病痛對病人、家屬的影響。醫護人員對病人出自內心的關懷,不一定要以言語表達;肢體語言:如會心的一笑,輕拍一下病人的身體,及感同身受的表情,皆可拉近醫病之間的距離。希望他們也可體會出其中的情感流露。或許某位醫護人員對病人的態度,讓他們有視病猶親的感覺,或許他們認為醫護人員只是在完成一項工作。可以看看現今功利社會下,親情的改變,孤單無助的老人家,不在身邊的子女;當然他們可能看到侍親至孝、隨侍在側的家屬。其實醫院是社會的一個縮影,但痛苦的多,快樂的少。

  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榜樣,可以成為病人心目中術德兼修的醫生,這些是病人及家屬真心盼望的,儘管醫療工作的忙碌,用心的言語、態度、表情、動作,病人及家屬一定可以體會。我無法告訴醫學生最完美的範例,但如同我的老師告訴我的「最好的老師就是你的病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用心去體會師長們的身教言教,想必他們可以提早準備做一位以利他主義為宗旨的良醫。這些醫學系志工給了老師們最好的回饋,他們服務後跟老師說"命好的孩子更應努力幫助他人",這是上天賦予好命的孩子的天賦也是責任,而他們從服務中體驗出來,讓人動容,讓老師們更了解教育要從力行中學習。

  我常與醫學生提到要尊重你的病人與家屬外,要尊重你的老師、你的醫療夥伴與你的家人。醫師誓詞中也有「......我將要給我的師長應有崇敬及感戴;...... 我將要盡我的力量維護醫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我的同業應視為我的同胞」,不要以攻擊同業來突顯自己的能力,對於你的醫療團隊夥伴要心存感激,最後不要忘記你的家人,曾經有位視病猶親的醫師,在行醫多年後,太太的一句話"希望你也能視親猶病"才惶然發現自己忘記給家人一份關懷與"尊重"。

  醫病關係建立於醫病的相互尊重,幾位醫學系一年級的新生問我:醫療糾紛何其多,如何去避免?看得出他們的憂心忡忡,不可諱言,醫療糾紛案件已經與日俱增,依衛生署醫事處資料顯示,從七十六年到九十五年底,醫事審議委員會共完成五千三百八十一分醫療訴訟鑑定報告,最後有一成一(約五百九十多案)被鑑定為醫事人員有疏失,六%可能有疏失,而醫事人員幾乎全是醫師;其中外科佔三成四最多。在五千多件醫療訴訟案中,六成病人死亡,重傷害有二成五。衛生署醫事鑑定小組受理的醫療糾紛案件,從八十五年的兩百卅八件,至九十五年已增加到四百廿件,成長一點八倍,醫病關係空前緊張。長庚大學醫學系教授林萍章依他的研究指出,國內九十至九十四年,以十五件法院判決確定醫師敗訴的醫療刑事案例計算,平均每三個月就有一名醫師被定罪,總計則有兩百多件醫療刑事案件,創下世界紀錄。美國一百年來只有一例醫療刑事案件,日本五十年來僅十件,台灣則每年就有數百件;主因是台灣主張醫療糾紛視為「業務過失」,與很多國家視為「民事案件」不同。病家在醫療糾紛訴訟時,往往「以刑逼民」,讓醫院或醫師因害怕刑責而尋求和解,更使醫療糾紛案發年年激增。台大醫院小兒部李秉穎教授刊文於自由時報自由廣場(2008.1.25)指出「扭曲的醫療生態」,少糾紛的皮膚科變成年輕醫師的最熱門科系,攸關民眾生命保障的重症科別,則乏人問津。調查顯示,醫學生家長有高達百分之四十四的比率,希望自己的子女將來任職皮膚科。也發現許多醫師對於目前執業科別並不滿意,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因為醫療糾紛太多而覺得不如歸去。大約四分之一的醫師考慮過要轉科,而轉科的第一名志願則又是皮膚科(百分之三十)。優秀人才紛紛轉向少糾紛科別,對於醫療品質當有負面影響。

  更令人憂心的是國內另一項調查顯示,看到路倒病患,執業醫師僅四成願意出手相救,挺身而出的醫學生也只有六成!李秉穎教授表示,國內醫療環境已因醫病關係緊張到近乎扭曲的程度,而一旦醫師紛紛力求自保,到頭來受害最深的還是民眾。那麼一般民眾呢?調查發現,在美國的西雅圖,八成民眾願意對路倒陌生人伸出援手,作心肺復甦術,但在台北市,願意幫陌生人作心肺復甦術的只有2%!台灣急診醫學會理事長陳維恭針對全國急診醫護人員進行問卷調查,從回收三百六十六份問卷中發現,竟有八十九%醫師表示曾受威脅,卅七%曾經實際遭受暴力攻擊;護士則有七十三%表示曾受威脅,卅六%曾受暴力攻擊;這項調查數據顯示,急診室醫護人員竟成了在刀、槍、拳、棒下討生活的一群人。

  醫病之間的尊重式微了嗎?如前衛生署林芳郁署長之呼籲:「希望醫界在檢討現行醫療糾紛鑑定制度弊端的同時,也不要忘了自省。」醫師們要多一分謹慎、多一分自省,以維護病患及家屬的權益,必竟家屬面臨的是失去摯愛、一條生命的消失...,那是再多錢也換不回來的。而病患能相信醫師盡全力醫治,再重新建立醫病之間的尊重,那麼才是醫病雙贏。我與醫學生說:「盡心盡力,問心無愧,視病猶親,醫療糾紛就交給上帝。」醫病關係的改善不能只靠單方面的付出,醫師以「視病猶親」為追求的最高境界,民眾也能「視醫猶親」或「視醫猶友」。醫病關係主要建立於醫病的相互尊重,而相互尊重又以互信為基礎。如此社會和諧,整體醫療品質才有保障。其實各行各業大家都相互尊重,不就天下太平。

  台灣何期有幸,1895年神佑台灣(醫療傳道時代),1995年健保台灣(全面實施健康保險),希望2010年美滿健康台灣。永遠的Formo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