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山孩子的生態與生計之生命經驗和啟發

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 曾華璧

  我是環境史領域的一位研究者,在國立交通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任教。 2003 年某日,我一如往昔,逐本批閱學生的期末報告,寫下評語和建議。

那個學期我開了一門課—「環境主義與生態美學」,我請學生書寫「家鄉的環境史」,還必須說明引用了哪些課程中的環境主義理論。

  就讀於交大機械系的一位李姓學生,用他的好文筆,配合自己拍攝的照片,從各種角度來呈現他的家鄉—「梨山」、家中果園、和父親栽種農作與果樹的身影。「結構完整,內容豐富」,這是我一路批閱時的感想。報告的最尾端,他寫下了一段心得,他說:

  前幾個月回到梨山, 60% 以上的店家都倒了,自然環境變化不大,但所有的人事物一切都變了,小時候最喜歡去的雜貨店沒了,西藥房和藹的阿姨也走了,或許梨山真的變的很美,但我心中的梨山已經隨 921 而逝。

  梨山的變化讓許多的家庭頓失經濟來源 ( 當然包括我家 ) ,或許大部分的人無法體會,父母親學歷低,年輕時找到了維持家計的方式,這樣的生活過了二三十年,在他五六十歲時要他找另外的工作是多麼的困難,而他引以為傲的子女 ( 在我家鄉那個農村,有小孩念大學是一件多麼令他驕傲的事 ) 正等著他的經濟支援;今天一個好的政府要為國家做事,做對國家好的事,但一個父親要做的是對家的責任,兩相衝突取其最大利益,但這樣對少數家庭亦是一種殘酷的事,事務似乎永遠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上了老師十多週的課,對生態歷史有很深的認知,當然也很清楚有以人本為主義的生態論點,今天若我是一個生態學家或者是政府官員,我絕對贊成中橫封山,但今天的我不是上述兩種人,我的答案模糊了,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該支持哪邊。

  剎時我感到極大的震撼。

  我們自詡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好的大學任教、擁有許多優秀的學生,感覺教學相長,十分幸運,也自得喜悅。我秉持熱情,傳授各種環境主義的經典與學術理論,希望學生能增長知識,養成獨立思辨的能力,能夠合理化自己的論說,提出具體的觀點。我是這樣來教學生的:

  要掌握「長時間、多層次、整體系」的思考原則、

  要有「同情的諒解(同理心)」,仔細的察看問題的癥結,設想不同的時空條件下人與事的差異;

  要「言之有據」,要有判斷力,不要隨俗,不要人云亦云。

  這些是我教環境史通識課程時,特別強調的學科基本特質,希望有助於學生融通知識,拓展視野,而這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合乎教育程序,也遵循自己立下的課堂經營理念。

  在環境議題的課程中,不能避免的會論說「環境主義」體系中,有尊重人類福祉的「人本中心論」 (Anthropocentrism) ,以及申論要進行社會價值典範革命的「生態中心論」 (Ecocentrism) 等觀點 。我常說:「當代環境主義的流派繁雜,架構在緩和派與激進派的兩端光譜儀之間,但無論你傾向哪一派都沒有關係,你的主張一定要有合理的立論基礎。記住一點:這是一種選擇,沒有標準答案。」

  不過,當溫熱的、切身的生命經驗遇上了學術理論時,竟然會產生這樣令人迷惘無助的情緒,這是我從來沒有思想過的場景和結果。原來我以為,具有經驗性的生命體會(好比每個人對自己家鄉的環境情感),是最足以驗證理論的材料,也具有深化學習的效果,但這份梨山學生的心得,竟然反證了我思考面的不足,對「多層次」和「同理心」的體認,出現盲點;這個反思讓我低頭、心虛與謙卑。我當時寫下了一段評語:

  你說的很對,也令我感到哀淒的辛酸,這真的是很難抉擇的命題 — 特別是當我們成了故事的主角時。感謝你的報告,用了真實的事例,告訴我理論的困境。 ( 2003 年 1 月 )

  我在環境史的研究上,偏重對「國家/政府」和「知識菁英」的角色研究。我認為在攸關全民與未來世代福祉的前提下,政府做出好的與正確的決策—例如提高水費來敦促民眾珍惜水資源,可以提高資源保育的效果,對環境保護會更為有力;當然一旦決策錯誤或不作為的話,將遺害深重。所以我們做為社會公民,要對「國家」進行監督,而我的角色就是透過歷史的檢驗研究,凸顯國家與政策的問題。

  政府官員在決策時,立意與實際狀態的落差,一直是問題的癥結之所在,我自己對此也深有體會。我是花蓮長大的孩子,自小面對太平洋與能高山的美麗山海之景,覺得這是上天賜予人類的寶物。但是 1997 年,東臺灣台十一線進行道路拓寬工程,沿路築起紐澤西護欄,也在闢路時用水泥取代自然的綠色植被邊坡,這樣一來,不但嚴重的阻礙了我們對海洋的視覺,更破壞了生態環境與景觀。如果不是荒野協會花蓮分會的環保人士黃雍熙與廖蕙慶夫婦,把道路的歷史和拓建後的照片相襯,經建會的官員們不會看到為民福祉的政策「立意雖佳,實際執行時卻破壞自然環境」的荒謬性。

  梨山的這位交大學生用他的生命經驗,引起班上同學的廣大迴響。我摘錄了幾篇回應,做為紀錄。這些回應,同樣反映迴盪在「自然和人類生命」之間的嚴肅課題。

邱 OO 管科三

  看到今天講義上那篇同學寫的關於梨山的文章,也許是因為同樣寫自己的家鄉為主題,就顯得特別有感觸。一開始我原本就設想好要以「茄定」為主題,畢竟在現在人生的二十個年頭,我多半是在這渡過的,設計好要寫茄定的美、茄定的好,想把這個美麗的地方推薦給台灣人知道。不過,很可悲的,我把茄定的可悲、茄定人的無奈藏了起來。

  同樣出自於經濟的理由,在研究中,我看到一些令我擔憂的數據及報告,茄定的人口在流失,茄定的經濟情況一日不如一日。可以瞭解的這畢竟是一個發展被拘限的地方。家裡是從事漁業的,可是父母親卻希望我們唸一些有用的。

  哥哥唸醫我唸管理,他們一致認定了唸漁業相關的東西是不會有出息的,父母親的大半輩子都在這個地方渡過,卻很矛盾的希望我們以後不要待在這,…不會有前途的!過渡(度)的開發,使得原本可以和台灣其他遠洋漁業並駕齊驅的地方,變得有無限的悲哀。

張 OO 電控四

  其實對於環境保育的概念,多半是從開始進入山林後,才開始有感覺,否則的話,恐怕也是只留於書本上和電視上的宣導文字。

  上了那麼多堂老師的課,我也其實不能夠完全瞭解與接受許多的「理論」,因為對於是由實際用雙腳走進山林的我來說,感覺,都太口號了。

  梨山是雪山山脈的一個支出的稜脈,在高處向下望見的梨山,一個個開墾的傷口向是在哀嚎。

  自然的反撲與現代建設的需求,原來就不在同樣的公平線上,因此,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平衡點,我很困惑。

廖 OO 機械三

  我覺得面臨這樣的選擇時,就如同一個獵人,他面對的是剩下唯一一隻的動物以及不斷湧上的飢餓感,殺與不殺之間的選擇,決定了彼此之間誰該生存。不過,會到這樣的結果在於人類發展已經失序,超出了該環境所能容納的能力。對於人類發展我覺得城市應該更城市,鄉村應該更鄉村。很多人卻希望自己所處的鄉村發展成鄉鎮、城市。我認為這樣就是對環境的破壞。也許我的看法很無情,對山來說, 921後,山只是回到山,是依附在山上的人的權益受損了,人還是自然的一部份。

廖 OO 土木三

  就像老師剛剛上課有提到的一點,我們在評論批判一個問題時,不能只是從表面去看,要能夠深入到背後,瞭解其問題的根本,與想出解決之道。事實上,台灣的環境破壞問題,政府的決策者是要負相當大的責任,他們能夠真正想想環境問題,我想台灣的衛生下水道也早就能規劃設計完成。所以我想做為一個土木系的學生,就必須要比其他同學對這方面有更深的認知,將來也許透過我們的力量,可以讓台灣的環境更好。在別人眼中,工程也再也不是破壞,而是一種貢獻。

賴 OO 生科四

  「環境主義的本土化」是我們真的站在第一線面對問題時所面臨最大的困難。

由老師所念的專題報告,我再一次的思考了我的內容,今天在真正面對我自己的東西時,我能為它做些什麼?口水論壇的評論已不是我們在真正面對問題。

Do more, talk less.

用在地人的情,關懷在地人的心。

蔡 OO 應數三

  (先提國小時候上社會課,老師提到中橫及德基水庫、中橫榮民以及環保的問題)所以長久以來,我對趕那些農民下山的政策一直雙手贊成,甚至反對爸媽買高山蔬菜,因為那會讓德基水庫優氧化更嚴重…

  不過今天看了這位同學的文章,讓我感觸很深。以前總覺得中橫上的農夫很自私,為了一點錢,破壞了全民納稅人的錢所蓋的水庫,破壞了一座那麼漂亮的山。可是今天那「自私」農人的孩子卻寫了一篇讓我完全無法生氣、甚至同情他的文章。文筆很好,也寫了許多我沒想過的事,看完後,不再那麼痛恨他們,反而覺得自己很冷血,沒有想過當事人的處境和困難。或許以後關於生態的問題,要多以人本的角度出發,在保護生態的前提下,也應照顧到那些因生活需要「破壞」環境的農人、印地安人、或弱勢民族。

魏 OO 外文四

  聽了您口述的幾篇報告後,有些驚訝…不,應該是「驚豔」才好。

  在交大讀了四年,今天還真是頭一回覺得,「學理工的同學,擁有的創意,和對這塊土地的情感、憂心…等等的強度,其實一點也不遜色於受人文訓練的我們」。

  很特別的一次經驗,在生態美學的課上,在他們呈現出來的報告上,但也是很 tricky 的一個經驗!為什麼我人在交大四年,卻到了大四才對這群「心裡滾著熱血、外表看來很科技感」的人有所認識?(他們真的是很「電腦」化的人類,表面上看來有稜有角,冷冰冰的,但實際上,風扇在跑、硬碟在跑、一碰觸到,才驚覺他們的溫度)

  我突然覺得台灣充滿希望,因為、有良知、對社會有真正關懷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這群人年輕、有活力、正磨刀霍霍要大展身手!

梁 OO 外文四

  今天聽完老師分享其他同學的報告,我想這個經驗是非常美妙的。在大略瞭解環境主義的內涵與各家論派後,「接收者」主觀的感受便是影響未來台灣環境問題如何被看待的關鍵。在課堂之前,對環境相關知識的不足,常讓我以為環保是政府需關注的事,即使周遭環境被破壞地嚴重,我們也只能是被動的受害者。然而在瞭解了全球對環境議題的概念發展後,才發現原來沒有對土地有所關懷竟也成了一種環境加害者。

  對於各種環境主義論述所給我的啟發是,結合本身時空經驗而以各角度思索,形成自己的環境主義。

  這些課堂心得是同學們的回應,已經保存了七年,我沒有刪減或修改一字,全部照文抄錄。這位梨山學生被我認為是一位讓當時課堂上的師生更瞭解:「開放心胸,多元與整體的思考環境問題,是這樣真實與重要」的小菩薩,他啟發我:做為老師,當知理論的不足,更讓我知覺我們藉著這樣的生命體驗,可以讓環境問題的呈現,更貼近我們的思想,反映我們的關懷,而且警惕我們:國家的環境政策是如此的重要,因為它時時刻刻攸關著市井小民的生命與財產,豈能不慎?

  我從不想要藉由環境教育來做口號宣傳,但多少年來,這個故事時刻縈繞我心。這位梨山學生的「生計與生態衝突」的生命經驗,教育我們:決策的慎始與體恤何其重要;當我們面對「環境權和生命權」問題時,常常要做「選擇」,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在「人和大自然」的面前,必當更謙卑,更有心,才能避免野蠻的宰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