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無言荒野有情

苗栗縣苗栗市公所政風室主任 胡春蓮

  尊重生命  鳥傷我痛

  再沒有比山裡更自由、更廣闊的天空。-原住民朋友如是說。

  山裡,鳥雀悲鳴:原野空茫,有誰為其請命?

  漫天的鳥網掛著飛禽及昆蟲,2位大男生準備搶救。

  進入登山步道後,一股初夏沁涼從竹林深處竄出,山徑漫著薄霧,偶有花間舞蝶,旅人伴隨飄渺於停走間油然升起「 煙雨山嵐、江山如畫」之詩意,期待緣遇一頁森林奇遇記。這是一場附庸風雅之華麗冒險,靜觀雲霧與風追逐嬉戲,而遠山群巒於雲霧中更顯孤聳了。4 個人在幽靜林間緩步而行,享受緩慢走出來的美,此刻心靈是無塵啊!當小徑轉向右切上取稜線時,沉穩腳步下底思維竟幽幽微微、忐忑不安起來,恐懼著那不曾停止的謀殺事件重演。這片擁有豐富生態之原野,怎麼也逃不出原始宿命。令人不解!蓊鬱森林、空谷蒼茫、大山無言、蝶鳥昆蟲,何罪之有?當生命流轉的機微,哀哀期盼,有誰為其伸張正義,停止戕害,為這片土地之物種留一線生機。

  搶救奄奄一息《燕兒》。

  第一眼邂逅即痛澈心扉而充滿窒息感。恁誰也不願接受這樣事證俱全之影像飄入眼底,曠野風大、霧濃、網高,仰首凝視,跳入心間一首歌『在風中吹響』之其中一句:「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藍天)牠們飛翔原是天地間一幅美麗而自由自在的生命風景圖畫,如今高高掛在網上,每一次掙扎就深入一層皮肉,『痛』豈能言諭。若沒有我們今天之山行,牠們再多的仰望也無法換回縱情藍天白雲的雙趐。當糾結的心傳來陣陣痛楚,我趨前安撫被網線纏繞著已然奄奄一息之痛苦身軀,告訴牠我們知道好疼好疼,惟,請其忍耐並稍安勿燥,因為拯救行動不如預期順利,網線設置慎密嚴實,稍一扯動,那小小的肉身就扭動因而增加勒痕。最後,經旭以智慧取勝找到繩索線頭放下主繩、剪斷糾纏甚至嵌入羽肉之繩線,網繩緩緩從天而下,終於讓鳥兒離開高聳之大網,然而搶救下來的牠幾已沒了氣息,我在曠野頻頻呼喚,爬滿臉頰之水已然分不出是汗抑是淚, 3位大男生則為了營救鳥兒已汗濕衣襟而不覺有累,只求一息尚存。

  用手碰觸尚有溫度之身軀,一陣痙攣的痛楚在見到那纏繞脖子上的細靱油亮尼龍絲線後導入全身,猶似纏繞我身。第一次深刻感受「鳥傷我痛」、「天地蒙塵」,致無法言語,輕撫羽趐,與智明通力合作企圖將纏纏繞繞之繩線以抽絲剝繭之方式找尋一道出口,撩撥網線的手與眼神突然停格,牠靜若磐石不痛不哀,但是,傷口好深好深,我心好痛好痛!眼見在掌與握之間生命氣若游絲,莫非那一線之隔看似咫尺卻若天涯,當呼出一口氣而來不及接續吸取時,塵緣真的已盡。鳥兒呀!一定要活過來!已經下垂之眼瞼莫非聽了我聲聲殷切之呼喚,竟也悠悠醒轉,背脊開始緩緩上下鼓動,又有了微弱氣息。經這番折騰,經旭與龍爸繼續救了一隻艷麗的大甲蟲(台灣長臂金龜)(註5),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大昆蟲,讓我們既愛憐又疼惜,靜默站在曠野,忍不住悲愴為山林受難之生靈哭泣。

  智明憐惜護衛盈握之鳥兒,踽踽爬行越過山稜,再度入林,雲霧漫天漫地伸展而快速湧來,空山幽谷、虛無而飄渺應是天地同悲,因為續行10分鐘後更殘酷的事實正向我們舖天蓋地而來。為了搶救手邊幾乎不能展趐翱翔的鳥兒,遂決定不逾第2座鳥網區即賦歸。須臾間,濃霧蔽天、似有若無之雨滴穿過林間深幽小徑,天,真的下雨了。杵在眼前又是一幅驚心動魄畫面,遠近高低掛了許多落難的台灣長臂金龜、鍬形蟲;有一處飛鵨已悄然無聲息、另一處高高掛著不知名飛鳥。此刻經旭正式宣布解開繩索後(認定網上生物皆無生命跡象)馬上回程,因為訏衡情勢讓我們已經意識到危機,空曠的山谷是被利用非法架設網繩之最佳地點,判定這種大面積之網捕設施絕非一,二人所為,若此時被他們撞見該如何自保?顧及救治「山中精靈」時間緊迫,安全為唯一的路,遂決定全身而退。

  搶救燕兒  得救的台灣長臂金龜。

  搶救下來的燕兒,生命跡象微弱,得救的台灣長臂金龜。

  得救的台灣長臂金龜放生讓牠回到原野。

  另一個鳥網區發現角鴞。

  當3位男生反身折返時,唯我若有所失,冥冥之中有一種低微之呻吟聲傳入耳膜(平日龍爸說我重聽啊!),我順著自己的呼吸聲往後段網線行去,突然嚇了一跳,網線末端有一雙炯炯有神黃黑鮮明之眼珠子楚楚可憐的望向我。天啊!是角鴞(尚未查明其種類)-保育類動物呢!我放聲大叫請男生們趕快來搶救,並極力安撫那受創身軀,牠被困應該有些時候了,滿身無法掙脫之網線纏繞、愈勒愈緊,直叫我痛到無法忍受。天空,幽幽哭泣;我心,汨汨淌血!悲痛救回角鴞後順著繩索所及救了一隻台灣長臂金龜,又發現原是靜止不動之不知名飛鳥,在鬆開繩索後有了掙扎之跡象,遂決定合力搶救,發現牠形似斑鳩,羽色美艷柔軟,眼珠子活靈活現骨碌碌的轉,或許是脖子受創較輕微,牠活潑可愛、生命力強,後來在派出所替牠剪除束縛時,發現牠羽趐間傷口好深好深,我也好痛好痛。

  在全心救援行動中,去年8月底初探夫婦山容的悲傷記憶又縈迴腦際。那天由小紅(軍華的愛車小Mach)護持經過千迴百轉的北横及雪霧鬧部落,我們初探夫婦山,從登山口隱入竹林山徑約莫6分鐘後,步道上被一種特製之尼龍繩索交互纏繞阻隔通路。天真的我們以為遇到險境設有陷阱,不敢舉步;得聖則利用登山杖多方測探,確定安全無虞後,才又續行取右上稜脊, 3分鐘即進入一空曠山谷,一幕不忍卒睹之畫面跳入眼簾,一棵巨木上有紅色標示:「偵查中93.8.17」顯然檢察官已採取行動了!(當天係93年8月22日)然而「三一」(山谷、鳥網、巨木)組合卻讓原野青綠盡失顏色。當時灑滿山谷之繩網有如『流刺網』般之惡毒,總共有五、六處,飛揚於山林之情緒頓時跌落谷底,行走於山野之腳步則愈來愈沉重,有如夢魘竟也咀咒起來『天殺的人類!』。

  揮汗的身軀及心靈被舖天蓋地的『流刺網』傷得滿目瘡痍,百思不得其解人類何以如此貪婪愚昧與飛鳥爭天。突然得聖停住腳步,因為玉美聽到我們踩踏的步道上躺著一隻聲息微弱、纏滿繩線、哀哀求救之蝙蝠(類似渡獺式鼠耳蝠),因此,我們停駐思索進行搶救之方法。糟糕!龍爸未同行(雪山行腿傷未癒),背包中竟然找不到剪或刀,得聖想用打火機燒斷繩線,又怕嚇到小驕客。看著極力掙扎胸腔鼓動激烈的痛苦身驅,不忍之情油然而生,只好用我粗糙的手與得聖合力輕撥蝙蝠軟薄如蹼的翅膀,終於讓牠脫困,但一時間無法振翅飛翔,竟柔順的躺在得聖白淨的手套中安然入夢。

  真愛山野  杜絶殺戮。

  當回憶走向時光隧道,九個月倏忽而過;人類貪婪之心仍在這片得天獨厚之美麗山谷間不斷泛濫,而眼前正上演一場與生命拔河的旅程。今日幸得智明、經旭同行,4個人義無反顧即決定「山永遠在」可擇日再爬;惟「命在旦夕」宜優先救治,登頂非爬山唯一目的,搶救每個人手中躺著的飛鳥與昆蟲為當務之急。幸得蒼天無我、荒野有情,青綠山谷頓時濃霧蔽天、朦朧迷離杳無人聲,確實給了天時、地利、人和之機會,讓我們排除自身安危後全力救出如處煉獄之生物,感同身受其苦而天地同悲,可惜仍有許多受限地理位置不及搶救之蟲鳥,伴著日月星辰葬於原野,乃為此行最大之遺憾。 

  回程山路漫漫,岩稜陡坡濕滑,而每人手中都有護持的生靈,只能靠雙腳步步為營行走於森林裡,即便如此,龍爸仍被濕滑岩石絆倒摔個四腳朝天,卻不覺有痛。山野蒼茫卻有愛,一路平安回到登山口,沿途未遇任何外人,否則不知該如何解釋那纏滿繩索極待救援之生物。為了醫治時效,儘管登山口雲霧深濃,能見度不逾10公尺,我們仍快速卸下登山裝備,驅車下山。從第一鳥網區救下之「鳥兒」具有深藍、灰黑羽色,形體與「家燕」相仿,牠呼吸微弱、眼瞼閉閤、喙下垂幾與手面貼合,護衛牠的任務交由智明,龍爸開車、經旭保護斑鳩及一隻台灣長臂金龜、我則把猛禽類「角鴞」揣入懷、纏滿繩索的台灣長臂金龜則放置腳邊。車程中我們進行討論如何掌握時效救活及醫治並安置這些鳥兒及蟲蟲,幾經折衝考量後,首先聯絡山行經驗豐富的曾課,並詢及相關單位支援。感謝曾課用心聯繫,終於找到收留管道-縣政府農業局。而此刻業已回到小烏來登山口,智明與經旭必須與我們及其保護之小生物分手,尤其是那隻飛燕,明顯脫水且呼吸微弱,雙腳卻緊緊攀住智明衣襟,那種不忍別離之情景,讓我不禁又紅了眼眶。

  接下來之救援行動就由龍爸及我繼續完成,時間過得飛快,於近午時分回到龍貓的家,隨即與曾課取得聯繫,得知就近送往住家附近之派出所,由其通知農業局人員處理。我們馬不停蹄再度驅車趕赴平鎮市東勢分駐所,警員見著受創之蟲、鳥,並問明原由後打電話與縣府農業局聯絡,對方值班人員要我們等回電。焦急等待過程中,猛禽類角鴞因為急欲掙脫網線糾纏,其習性使然,遇到『獵物』(我的手)即奮力用尖銳之利爪,本能的深深、深深的使力,然後嵌入我指縫間。啊!眼中飈出了熱淚,可想而知角鴞生命力較之『燕兒』強勁,而我之『痛』不需葯石,只要感受牠們仍好好活著。警員不解,這個人是不是有自虐傾向。經過有若一世紀般漫長的半小時等待,得到的答案是:「警員受限人力無法現在依程序送達,必須俟巡查時機(約下午5時以後)才能順道轉交農業局承辦人員,如果時間很急,可不可以麻煩你們自己送。」

  天啊!為什麼不要在第一通聯繫電話時即告知親送之可行性,而要費時繞了一大圈子及損失救命之黃金時刻後,才如此不徐不緩、不痛不癢的說明,簡直是「草菅『生』命」。

  我們氣急敗壞拿了農業局承辦人給予警員之手機號碼後,即迅速奔馳於快速道路及中山高並轉往縣政府,車行於高速公路上,極度無力、無助感隨著分秒之消逝而加劇。非常無奈之下突然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所以試撥了得聖之手機,竟然接上了線,他明確而果敢的要在縣府門口與我們會合。離下午2點差10分鐘時得聖與我們幾乎同時到達大門口,輕輕搬下箱子的同時,我瞥見得聖眼神中的痛楚,那種不忍和沉痛曾經寫在這張真愛山林的年輕朋友臉上,而廣場上尚未見著那位準備接手救援之承辦人。彼時,卻出現一位自稱為台視記者之男士不斷將攝影機對準箱中待援之野生動物,並誇讚牠們的美麗與可愛,又詢及其種類與發現地點,以及我們的身分等等。當時心境複雜、胃蕾翻絞,被角鴞利爪嵌入指縫之傷口都忘了疼痛,那有心情訴說這段歷程,只希望他能呼籲社會大眾在愛護山林之同時也要尊重野生動物之生存權利,不要恣意殘害無辜生靈。這樣的報導或許不如八卦新聞或王子訂婚引人注目,卻可替政府機關及保育團體開一扇良善之窗口,則記者肯定也會受到尊重而成為山中精靈的無冕王。

  烈日下耽心受傷之鳥兒病情加重,遂決定先移往正門口廊下安置,並傾聽得聖意見,爾後若有類似救授活動可直接與「永愛動物醫院」(桃園縣野生動物醫療小組)之劉銀發醫生或桃園縣獸醫公會現任總幹事邱培敦獸醫生聯絡,才能把握搶救之第一時機。然而,我卻更期待透過這樣的書寫形式,激發人類內在之良知、良能,則山林浩劫不再重演,真愛原野的朋友們,讓我們共同守護這片土地吧!

  從早上9時28分發現鳥網展開救援行動至下午13時56分將受傷之三隻鳥兒、二隻台灣長臂金龜交至農業局承辦員手中並送往獸醫院救治,經過了4小時28分。就在交出的當下,我發現「飛燕」似乎沒了氣息,那輕微鼓動的背部平緩無波,再度伸手輕撫並向牠們致歉與道別,是人類的貪婪無知架網設陷,也是我的無能延遲了就醫時機,讓如此可愛又不與人爭的飛禽,從此不能縱情於天地,生命就這樣消失於無涯之天際。

  當箱中之野生動物隱沒在路之盡頭時,得聖關注的詢問是否用過午餐?「還沒!但是不打緊。」我們幽幽的回答。於是踏上歸程再度奔馳於高速公路,車上沒有搶救野生動物之壓力卻有生死未卜之憂心,二個人靜默無言,而溢滿眼眶之淚水再也無法制止其滂沱而下。龍爸為轉移思緒及安撫我,輕輕的問:「午餐我們要吃什麼啊!」

  「噢…..?快3點了!忘了要吃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