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人本藝術教育觀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校長 李肇修

前言

  進入二十一世紀,人類有許多過去的觀念,都應該要打破。我們的思考必須回到人的本質,也就是生命的問題,這才是真正值得提倡的。比方年齡與性別、動物←→人類,這些概念所隱含的差別暗示,我們必須將它們攤在陽光下,重新省思,並進而予以破除。當人類文明進步到某一個階段以後,對於固有觀念的檢討、甚至革命,是極為重要的工作,否則文明難以存續。這時候,很多事情都要回歸原點,從生命本身來思考。不管你是動物也好,是人類也好,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有透過對生命真正的尊重,愛才有機會產生。人類因為有愛,整個地球,甚至整個宇宙,才有可能進步;沒有愛,一切都是空談。無論談科學、談藝術,如果沒有愛,那一切都如懸浮在空氣裡的塵埃,是虛幻的。

  我想和大家分享一點個人的經驗,那就是我當了三年的校長,現在不但還笑得出來,而且笑得很愉快;那是因為「愛」這個字,經常在我腦海裡迴響。當然,並不是說我經常保持微笑,就叫做愛;而是我的任何決策,都是從人的角度去思考,從善念出發。這樣就算和同事間有不同的意見,基本上不會有太大的不愉快,整個學校會變得祥和。在我的任內,如果能讓一些老師與學生,有愉快自在的感覺,那就是我對這個學校最大的貢獻了。

藝術創作與人權

  藝術大學比起一般大學,更不容易經營。學藝術的人,充滿想像力,而且多半從自我的角度來觀看這個世界。某種意義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事;從事創作的時候,藝術家多少必須有些自我中心,才能透過型式、工具,來表達自己的想法、看法,甚至實踐自己的生命,所以「自我」是創作很重要的泉源。但是藝術的境界能不能更上一層?生命能不能更加圓融?這時候藝術家最大的優勢,也就是他/她的「自我」,可能同時也是他/她最大的障礙。我覺得自我很容易就變成障礙。藝術大學的老師、同學們,常常會過度、甚至是無限制地擴張「自我」。身為教育工作者,身為學校的負責人,讓大家了解這一點,是我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扮演校長這個角色時,我希望讓同仁們知道,自我就是一個最大的障礙。舉例來說,如果在會議中,同仁有不同的意見,我應該怎麼做?當場與他衝突嗎?不對!雖然身為校長,同時是會議主持人,理當可以有自己的意見,但是我必須克制自我,才能夠客觀地主持會議。所以對於同仁們的發言,即使有時候情緒的發洩多於意見的表達,我也會儘量耐心地傾聽。

  其實,人權基本上談的,就是從人的觀點來看事情。不僅如此,我們應該更進一步,從普遍生命的觀點來觀看世界。不論是主持會議、教書,或者經營學校,我經常要求自己從人的觀點來思考;那就是人權。我們不用刻意去談人權。祇要每個人跟自己講:「當我在做任何事情、或者思考任何事情的時候,都是以「人」作為出發點。」人權就能夠普及到世界的各個角落。

  很多真的事情、對的事情,其實不一定要在當下被接受。但是我們應該產生價值。作為教育工作者,應該讓學生與周遭的同事,甚至所有與我碰過面的人瞭解,價值應該向內探索,而不是往外追求;換句話說,真正的價值應該在自己的心裡面。不用過度提倡一些標語式的東西,不需要特別去強調這些。價值是會隨著時代改變的;墨守單一的價值,那就不是人權!人們常說民主、自由,是普世的價值,我想這一點我們都得承認;可是它絕對不是、也不應該是唯一的價值。我們在提倡自認為對的事情的時候,也應該去聽一聽我們沒有想到的部份;即使那些使我們產生懷疑的部份,我們也應該聆聽。這才叫真正的民主,才是真正的人權;而不是在強調人權、民主的時候,設定一個固定的框架,套用在每一個人身上,這樣做是很危險的。

瞻前顧後--轉型中的藝術教育法

  最近在音樂界,發生了一個劇烈的動盪,那就是「音樂班」制度的存廢問題。民國六十年左右,台灣開始在小學、國中、高中設立音樂班。最初的想法,是希望讓具有特殊才能的孩子,有一個不同的學制與學習環境。當時特殊教育並沒有法源依據,藝術教育法是到一九九四年才在立法院通過成立的。在那個時空背景之下,為了要讓這些有天份的孩子,有一條路可以走,變通的辦法就是設置「音樂班」這個機制。三十幾年一路發展下來,它產生很大的功用,也造就了許多的人才,但是經過三十年之後,因為時代的不同,它需要有一些轉變,這一點基本上我是可以認同的。但是,這個問題不能片面看待,也不能貿然實施;目前在音樂班任教的大量專業音樂老師,他們該何去何從?當初因為國家的政策,使得很多音樂家從國外留學回來,很自然地就到音樂班去任教。即使決定讓音樂教育轉型,我們還是應該要考慮到,這些長期在裡面付出、工作的老師們的工作權,應該要從人的角度去思考。我們必須從各方面去考量,而不是只為了進步,為了一個自以為是的理想,就一意孤行;更何況一個政策究竟是不是「進步的」,還必須經過時間的考驗。我們在往前走的時候,千萬別忘了,還要回頭看一下。現在人類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尊重歷史;為什麼不尊重歷史?過去這二十年,全世界的人拼命的往前走,台灣也亦步亦趨;但是,我們可曾往後看過?光看中國的歷史就好了,過去兩千年,歷史上曾經發生的事情,現在都還在繼續發生。過去在宮廷裡面,為了爭權奪利,是你殺我,我殺你,現在到了民主政治,還不是這個樣子,祇不過換上了西裝,照樣是你殺我,我殺你。歷史人物曾有的貪婪、殘忍、喜怒、哀樂,跟現代人一模一樣,祇是服裝、場景不一樣而已。如果我們尊重歷史,懂得從中記取教訓,或許可以在往前走的時候,少繞路、少犯錯。所以,如果音樂教育真的要轉型,也是一樣。隨著時代的變化,它可以有一些轉變,但千萬不要忘記去想一想,過去三十年的路是怎麼走過來的?究竟發生過哪些事情?我們一定得從人的角度出發,去思考。我不是主張無條件保障老師們的工作權,我強調的是,老師們的工作權應該被思考!我所說的,並不是不論是非,一定要維持住舊的制度;這樣一來,「過去」會變成「現在」與「未來」的負擔。既然要往前走,就不能扛著歷史的包袱。但是我們需要了解歷史的真實過程,從裡面學到,要怎麼樣往前走得更好。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偏離了人的思考,一定會有後遺症。到時候,我們自以為進步了,反過來卻要為這個後遺症付出很大的代價。

世界環境變遷中的生存權

  我覺得天災人禍、環境變遷最大的肇因,來自於人的執著。我們應該經常去觀察大自然,觀察身邊的動物或植物,從它們身上學習。人的執著導致他的恐懼,不論在科學或藝術的領域,都是如此。很多科學家執著於「進步」與「成就」的想法,日夜所思,就是「我一定要研究出什麼!」到最後研究出來的東西卻害了自己。這種事不勝枚舉,原子彈的發明,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基本上天災人禍,就是大自然對我們發出的警告。以二十一世紀的「進步」,冰島火山一爆發,整個歐洲立刻癱瘓,這不是很好笑!人類不是自以為很有能力!根據新聞報導,好像火山灰要飄到北美洲去,全球的經濟馬上受到影響,股票立刻下跌,輸運業、鋼鐵業,連帶地全部停擺。所以我們應不斷回頭省思。過去,「進步」被人類奉為最高價值,但是當我們進步過快,就像超速的汽車,就會產生危險。除了危險之外,沿途究竟有些什麼風景,也來不及思考。因為腦袋裡面,祇想要達到目的,而忘記了過程中,到底失去了什麼東西,或是傷害了多少人。如果沒有踏實地認識過程中的每一步,就算最後達到目的,也是一點價值都沒有。

  以臺灣來講,因為南藝大的學校地點在鄉下,有比較多的機會與土地接觸,也因此感到切身之痛。我覺得土地被我們傷害得太過厲害了。學校的一位同事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塊地,十幾年前我們一起從臺北下來,他就決心要過半農半學的生活,結果好慘!不但那塊土地無法耕種,而且院子裡面,從早到晚、不斷出現各式各樣的蚊子;在家裡,整天有螞蟻堆積如山。為什麼會這樣?經過長期的努力與研究,他開始瞭解到,當政府宣導,希望農村青年能夠回流,那是個空話;因為鄉下住不下去!因為土壤酸化了,不再有機,已經不適合種植。就算有極少數有心之士,希望能夠讓土壤活化,至少也要經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一塊土地才有機會重新開始。但是我們必須思考,如果連土地都被我們殺死了,我們還能夠留給下一代什麼東西?從這個角度看,就算花一、二十年或三十年,也是值得的。除非我們希望所有的人類,一起活到二零五零年,然後一起滅亡。但是,如果我們希望後代的子孫能夠永續生存,那就不只要思考,更需要身體力行。因為土地本身是有機的,它是有生命的!對土地的愛,對親人的愛,我們都應該身體力行。如果連身邊的事都做不到,還談什麼人權、談什麼民主價值?

以愛與尊重永續新生命

  很多人一進到我的辦公室,首先都被牆上掛的畫吸引。當他們知道那些都是我孩子畫的,都很驚訝;因為這些畫裡面,蘊含著很醇熟的內在。大家都說:「你怎麼栽培孩子呀?一定是家傳!你是學藝術的,所以孩子都有這方面的薰陶。」不過我很誠實地回答朋友們:「我認為自己對孩子最大的貢獻,就是對他沒什麼貢獻。」這話怎麼說?因為我從來沒有去push他,或者試圖引導他走向我要的方向,完全沒有。或許大家覺得我是學音樂的,很自然地,應該也會讓孩子學音樂。其實小時候,他的確學過小提琴。我找了一位我覺得很好的老師教他,上了一堂課,他就不去了。因為老師要求他,手要這樣擺,腳要這樣站,他受不了那樣的拘束。我對孩子最大的貢獻就是尊重他。大人應該跟著新的生命去學習;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就是要讓家長跟在孩子後面學習。家長要保護孩子,祇是怕他摔死而已;祇要他還活著,他應該跌的跤,就應該讓他跌。就算不小心出了意外,我們也應該尊重這件事情,尊重自然。我要再次的強調,這樣講絕對不是放任主義,什麼都不管;相反地,就是因為尊重,才讓事情自然發生。唯有尊重孩子,尊重他作為一個新的生命,才能無限發揮他的潛能。當孩子們的潛能得以無限地發揮,人類或這個世界,才有無限的可能性。我想我們都有限--知識有限、體力有限,連生命也是有限的。既然如此,還要求我們的後代,照著我們的路子去走,那麼世界的希望在哪裡?你覺得下一代會比我們更好嗎?如果你一直去引導他,一點機會都沒有。相反地,如果我們尊重他,不只對孩子好,對整個世界都好。不管我們活了十歲、九十歲,或者一百五十歲,生命一定有結束的時候,但是祇要還活著,在有意識的狀態下,或有能力的狀態之下,我們就要用尊重的態度來看待還活著的生命,包含土地、土壤、植物、動物。那麼人類就有機會達到無限美好的境界,絕對有這個機會。

  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夢想。如果人沒有夢想,人生不過是等待死亡。我們希望心情更愉快,就需要有文化、需要有藝術。那為什麼需要愉快?因為愉快讓我們對未來充滿希望。有了未來、有了希望,我們才能實實在在地活過每一分鐘。

  人總覺得軀殼壞掉了以後,自己就不見了;所謂「人死如燈滅」。其實,精神是會繼續在的。所以我們隨時都還能夠很愉快。軀殼一定會壞掉,告訴我,哪一樣東西不會壞?舉例不銹鋼大概不會壞,我不知道,我不是科學家;可是不會壞的東西,不會有價值!不銹鋼埋在土地裡面,過兩千年,它們不會有價值的。我們今天認為古董有價值,因為它是有機的、它會壞。就是因為它有機會壞,它留下來,所以才有那麼大的價值。當什麼東西都不會壞的時候,就沒有價值。我覺得作為人,大家要彼此扶持,現在是一個困難的時代,也是一個尷尬時代,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嘴,然後很安靜的、很愉快的,好好地過每一分鐘,那人類就有希望,這個困難、尷尬的時代,就會逐步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