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社會的教育願景

高雄市教師會教育政策中心主任 任懷鳴

  聰明的讀者可能會說,這篇文章的主旨不過就是杜威《民主與教育》的新瓶舊酒罷了。但作者幾經思考,決定把本文指涉的情境定為「公民社會」,而非「民主社會」,其實並非標新立異,而是情非得已。說明之前,讓我們先說個故事。

■海地與古巴的故事

  1月12日,西大西洋島國海地發生芮氏規模7.3地震,首都太子港整個陷入瓦礫堆中,包括總統府、各國大使館盡皆倒塌,我駐海地大使徐勉生甚至遭活埋6小時,預估這次地震將造成20萬人死亡。

  如果不是這次地震,很多人可能根本不認識這個國家,即使認識,恐怕也不會太在意。維基百科中說:海地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人類發展指數評價中,海地在177個國家中名列第153;2004年,海地的GDP 為120.5億美元(經購買力平價),排名第145位;人均GDP 為380美元,排名世界第150。2004年海地的通貨膨脹率為22%,外債為14億美元。海地經濟凋弊,農業技術落後,工業幾乎等於零,礦產雖有鋁礬土、銅、碳酸鈣、黃金、大理石,但卻「貨棄於地,無人理睬」(註1)。但也是透過救災的新聞畫面,世人才真正見識到海地人的貧窮。

  然而,大家可能不知道,海地是拉丁美洲最早獨立的國家,早在1804年,海地人便經由獨立戰爭,從法國的殖民地爭取到獨立,成立了共和國。但海地獨立後,卻未能建立穩定的民主政治,政局不斷動蕩,獨裁者不斷被推翻;從獨立到1915年的一百年多間,竟有近90位統治者相繼上台。1915年7月,美國只派了330名海軍陸戰隊員就占領了海地,一直到1934年美國才把政權歸還給海地政府。其後,海地的政治並未步上正軌,軍事獨裁始終控制海地人民的生活;1957~1986年杜瓦里耶(Francois Duvalier)父子執政期間,甚至有三萬名無辜平民慘遭殺害。

  立國二百多年的民主共和國海地,何以悲慘至此?問題恐怕在人民的無知愚昧。至今,海地的國民義務教育只到小學;全國近9千所中小學校,私立竟超過85%。於是,海地的學齡兒童僅64%有機會進入小學;在城市,成人文盲率為57%,農村更高達85%(註2)。2003年,海地政府甚至承認巫毒(voodoo)為正式宗教,與天主教和基督教享有同等地位,荒謬的程度令人吃驚!

  同樣是加勒比海的島國,海地的對岸鄰國古巴卻有著不同的故事。

  古巴原為西班牙殖民地,19世紀被西班牙割讓給美國。1902年美國承認古巴獨立,但卻實施軍事佔領,並扶植獨裁政權。直到1959年,卡斯楚(Fidel Castro Ruz)領導武裝革命成功,才建立了古巴共和國,至今50年。

  革命成功後的古巴,把辦理教育當成國家頭等大事。於是,歷經40多年的努力之後,在2003年9月8日的全國開學典禮上,卡斯楚驕傲的向全世界宣告:「在所有國家中,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富國還是窮國,古巴在教育領域已名列第一。」這些世界第一是:小學入學率100%、小學的平均班級人數20人、教師在人口中的比例為1/42、三年级學生的數學成績為78.2分(日本為77.4,荷蘭為59.6,美國為54.6、愛爾蘭為53.7、葡萄牙為45.5),…(註3)。

  古巴致力於教育,教育經費占政府支出比例很高。2001年,教育支出占全國支出的15.1%,2002年又比2001年增加7.5%;同一時期,古巴的教育經費甚至比軍事開支多1倍!1999年,為了改善教師待遇,古巴政府還將教師薪資提高30%。更難能可貴的是,古巴教育從小學到大學一概免費,充分實現了「人人都有平等機會接受教育」的社會主義理想。事實上,今天古巴的教育規模和品質已領先所有第三世界國家,甚至可以和發達國家媲美。對一個國内生產總值不到發達國家十分之一(2006年古巴人均GDP為3900 美元)的國家來說,這的確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然而,古巴的教育真的是令人滿意的理想教育嗎?請看下面的事實:

  古巴憲法規定,國家教育政策的原則是「促進對新一代的愛國主義教育和共產主義教育」。古巴政府採取多方面的措施加强對學生的政治思想教育,特别是充分運用共產主義青年團、少年先鋒隊、大學生聯合會和中學生聯合會等學生組織。此外,古巴憲法規定,古巴共產黨是該國唯一合法政黨,並明文禁止其他任何政治組織存在。古巴官方也長期宣布,人民應遵守無神論。1962年,古巴政府曾經強力關閉400多所天主教學校;1991年,政府雖撤除宗教禁令,但仍規定教堂不准自行出版,不准辦學校,也不得自由與媒體聯絡(註4)。

■公民社會~一種民主深化的狀態

  海地和古巴,一個教育落後,一個教育普及,但即使是後者都稱不上真正是進步的社會,也稱不上擁有進步的教育。問題出在哪裡?

  或許我們也該問,民主社會難道就是一個較好、較進步的社會?這個問題,近來也逐漸成為許多人心中的質疑。

  1992年,日裔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出版了他那本充滿爭議性的名著《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一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中譯版:時報文化),書中宣稱:「自由民主將是『人類意識形態進步的終點』與『人類政府的終極型式』。」在那個「第三波民主化浪潮」鼎盛的時期,許多人都像福山一樣,相信民主可帶來和平穩定,可以促進經濟發展與富裕,可以帶給人們幸福;因此,每個國家終將走向民主。

  然而,晚近的歷史發展,卻逐漸打破人們心中對民主的信心和期待。不少新興民主國家,從東歐到拉美,從拉美到亞洲,都出現嚴重的治理危機:政府貪污腐敗、分贓權力、司法不彰,政治人物騙取選票、挑動民粹、製造仇恨;以致於社會動盪、經濟衰敗。有些國家甚至出現「民主倒退」的現象:凍結憲法、停辦選舉、一黨專政、軍事獨裁等等,又再度借屍還魂。

  對比明顯的,則是兩個非民主國家–新加坡和中國大陸。上個世紀末,這兩個國家就已經展現出色的治理效能,在晚近的全球金融風暴中,竟也能維持穩定的經濟成長和社會繁榮。於是,世人不禁要問:專制如果能帶來繁榮,專制又有什麼不好?

  要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容易。但政治學者告訴我們另一件事:新加坡與中國大陸的威權體制,恐怕終難持久。從《小孩不笨》和《錢不夠用2》這兩部電影,大家可以看到新加坡中下階層小人物的普遍辛酸與無奈;新加坡「控制/依賴」模式營造出的政治穩定,在第一代政治強人凋零之後,還能不能持續,頗令觀察家們懷疑。而中國大陸更是早已出現過民主運動,新一代的政治領導人也似乎在找機會嘗試政治轉型(例如村幹部選舉)。雖然仍有諸多變數,但許多人預期,當中國大陸的人均所得到達1萬4千美元時(預估2025年之前),當民運人士和進步知識份子完成大規模結盟,新興中產階級和民間進步力量將促使中國政治轉向民主。

  美國《民主季刊》(Journal of Democracy)主編賴瑞.戴蒙(Larry Diamond)在他的新著《改變人心的民主精神》(The Spirit of Democracy,中譯版:天下文化)中告訴我們,這些新興民主國家之所以表現差勁,在於這些政府本身就是一種「掠奪體系」(predatory system),它們根本不把施政不佳當作是需要矯治的毛病。戴蒙說,這些新興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其實都表現出一種共同的治理形態,稱為「封閉式參與的秩序」(limited access order)。而真正的民主國家,則表現出明顯的「開放式參與的秩序」(open access order),這種秩序,不論在政治或經濟領域,都呈現出「系統性競爭、進場機制、與流動性」(systematic competition, entry, and mobility)這三項重要的特質,這些特質都將使社會及經濟發展變得穩定。戴蒙又說,「開放式參與的秩序」要能有效維持,必須處在一個所謂「公民社群」(civic community)的社會架構中。在典型的公民社群中,「人們彼此信任,藉由許多不同形式的社團結合起來,為更大的共同目標合作。當意見相左時,他們會互相尊重,包容彼此的差異,而且他們對社群與國家有濃厚的感情,因此可以超越彼此的歧見。…(在這種社會架構中),每個人都是真正的公民,他們對公共議題有興趣,並關心社群的福祉與進步。」

  於是,回到文章一開始的那個「情非得已」–因為以代議政治為主要特徵的「民主社會」,並不足以代表我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反而是戴蒙描述的那個呈現「開放式參與的秩序」的「公民社會」,才是我們真正的冀望。

■促進公民社會,教育應有的三層表現

  到底是教育促成了公民社會?還是公民社會促成好的教育?恐怕並不容易回答。但我願意描述一下,要促進真正的公民社會,教育應該有的三個層次表現:第一個層次是「教育普及」,第二個層次是「教育自治」,最後一個層次則是「參與式的教與學」。

一、教育普及

  前述海地的例子已經告訴我們,沒有普及的教育,無法提高人力素質,無法使人民富裕,以致於無法造就有知識、有能力的中產階級;沒有這群中產階級,一則無法有效監督政府,二則缺乏足夠人才參與政治競爭。

  事實上,杜威早已指出,充分而公平的教育機會,是一個民主社會得以穩固的根基;至少,民主政治是仰賴人民的普遍選舉權,除非人民受到充分的教育,學到基本的識讀能力及民主常識,否則民主政治不會成功(註5)。甚至,杜威也指出,民主不僅僅只是選舉政府,更是一種「相互溝通的生活方式」。一個社會,當愈多人能打破階級、種族、國家等藩籬,理解與考量他人的利益,這個社會的民主運作才愈能和平順暢。而要經營一個美妙和諧「相互溝通的生活方式」,更是需要普遍而長時間的教育。

  因此,教育的普及是重要的,而且恐怕也是最根本的。沒有普及的教育,即使少數人能得到高品質的教育,對民主的實現也沒有多大的幫助。

二、教育自治

  「教育自治」指的是:教育的內容由教育部門自主,不受政治部門的干預;而教育部門自主的決策過程,則分層次由「權益關係者的公共參與」到逐層授權自主。例如芬蘭,中央政府訂定的《課程大綱》在提供基本方向與原則,地方政府則可以自行決定適合地方需求的《施教原則》;各級學校在上述的大原則下,可以決定本校的《課程重點》;教師則在前述的原則和重點下,擁有充分的課堂教學自主權。而不論中央層級的《課程大綱》、地方層級的《施教原則》、還是學校層級的《課程重點》,都開放相關人員參與決策。

  「教育自治」為公民社會奠定二個重要的基礎:第一,「教育自治」提供較佳的教育成效,第二,「教育自治」為「參與式的教與學」提供可能性;前者能為公民社會中的公民培養較佳的參與能力,後者則為公民社會中的公民建立「對民主的堅強信念」。

  「教育自治」能創造較佳的教育成效,從這幾年各國都極為重視的PISA測驗結果,可以得到證明。2006年的PISA報告便指出:學校教育系統有高度自主權的國家,其學生的表現較優。原因在於,學校有高度自治的權利,也就會產生高度的責任感,並有能力運用足夠的彈性針對學生背景與需要來調整教學內容。而資料顯示,除了課程自主,教育系統自主的權利甚至還包括教育經費的編列和分配(註6)。

三、參與式的教與學

  在說明「參與式的教與學」之前,再讓我說兩個小故事。

  2006年剛退休的美國首位女性大法官珊卓拉.歐康諾(Sandra Day O’Connor)在她的大作《我在最高法院的日子》(The Majesty Of The Law: Reflections of a Supreme Court Justice,中譯版:博雅書屋)中告訴大家,在美國二百多年的經驗裡,她發現民主社會的維護不易,其中的關鍵在於司法系統的獨立,然而,人民對司法的信任卻是需要時間培養的。她說:「法治社會的實現不只在法院,也在立法者和執法者,更在這個國家的人民。…如果自由在人們的心中死亡,那麼任何憲法、任何法律和任何法院都無法拯救自由」。因此,歐康諾認為「良好的公民教育」甚至比「司法獨立」和「新聞自由」都更重要;她語重心長的強調:「要有良好的公民教育,要讓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公民們都理解政治程序,並且相信自己擁有影響社會的力量。」

  擔任哈佛大學校長長達二十年的伯克(Derek Bok)在他的《大學教了沒?》(Our Underchieving Colleges,中譯版:天下文化)一書中提出「21世紀,大學應有的8個教育目標」,其中之一就是「培養公民責任感」;因為「只有良好的制度設計並不夠,好的政治還需要有具備知識、技能和品格的公民」。但伯克認為「單靠傳統的人文教育來教導公共事務知識和培養公民責任感,已不足夠」。因此,他建議一種可行的做法:「可以鼓勵學生會的成長,並鼓勵學生社團多運用民主歷程,增進積極的公民意識。…假如學生議會可以執行預算,而且有顯著的功能,就會有較高的地位,成員也可以從服務經驗中得到更多有價值的學習。」

  這兩個小故事在點出一件事:公民社會的教育內涵,必須有更深刻、更細緻的方法。歐康諾提醒我們「培育民主信念至關重要」,伯克則提醒我們「參與式的學習才是培養公民素養的良方」。

  「參與式的教與學」是指,教師和學生共同參與學習內容與學習方式的選擇,並在主動參與的過程中批判性地理解學習素材,進而從中獲取學習的意義。這種迥異於傳統課堂的教學方式,對於公民素養的提昇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學生在主動學習的過程中,較容易掌握學習內容的真正意義。更重要的是,「參與式的教與學」本身就是一種公民社群的互動模式,從做中學,不但獲得了公民參與的技能,更增強了對公民社會的信念。

  至於「參與式的教與學」該怎麼做?這應該是另一篇文章的主題了。

註:
1.陸以正,《你所不知道的海地》,中國時報,2010年1月18日。

2.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tw/海地。互動百科,http://www.hudong.com/wiki/海地。

3.毛相麟,2004.10.14,《古巴教育是如何成為世界第一的——古巴教育發展模式的形成和特點》。資料來源:http://ilas.cass.cn/zxcg/shehui/20050914/202653.htm。

4.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zh-tw/古巴。

5. Dewey, J. 1966. Demacracy And Education.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6. PISA 2006 complete executive summary,資料來源:http://www.oecd.org/dataoecd/15/13/39725224.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