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教育工作者的無力與擔憂

國小教師 serena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星期三早上,在打掃完後的第四節上課,我依例叫小朋友拿出課本,準備上今天的最後一堂課。只聽見教室外面傳來很大的吵鬧聲,還以為是班上幾個上廁所還沒回來的小朋友在走廊上嬉鬧,正打算到外面訓誡時,突然聽到另一位老師的聲音說道:「你們不要打架。」心想:「誰上廁所沒回來,還敢在外面跟同學打架啊?」走出教室門口,只見兩個中年級的男同學正對彼此拳打腳踢,看他們的樣子已經不像嘻鬧式的打法,而是真的開始動手了。老師的本性使然,我立刻走了過去,用手將他們分開。還好,其中一個學生看見老師插手了,馬上停手,並且收斂起自己的樣子。另一位,雖然勉強被我分開,但是還是滿臉氣呼呼的表情。
  望著他們的臉,突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問出他們的班級、座號後,沒錯!就是約一個月前我所處理過,因嘻鬧後來有人惱羞成怒,將隔壁廁所塑鋼門拆下來事件其中的兩個主角(那扇門重到我得和他們一起搬才搬得動,花了約十分鐘才裝回去)。心裡想:「上次要求他們一起將門裝回原位而原諒他們,這次又是什麼情形?」想到此,口中馬上說:「有什麼事情嚴重到不能用嘴巴說,非得動手來解決?說來聽聽,如果老師聽了也覺得很嚴重,非動手解決不可,那我就當你的裁判,你們可以開始打,受傷了,我就幫你們送醫院。」那個已經收斂下來的同學馬上聽出我的意思,笑了出來。但那位氣呼呼同學還是不動如山,維持原來的表情。這時,旁邊已圍滿了我班上的學生,為免影響到別班上課,並幫兩個主角保留點面子,我將問話地點移到教室後門的走廊上,並叫班上小朋友回教室,班長上台維持秩序。
「來!告訴我原因,讓我聽聽看,是不是很嚴重?」
「......」
「......」
「我不知道其他老師會怎麼處理?但是我的習慣是: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了才會讓你們離開。所以,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
「......」
「不說沒關係!等會兒,我請小朋友去跟你們老師說發生打架事件,老師留你們問原因,所以不能回教室。要不要告訴我啊?」
「......」
「......」
「嗯!我今天下午有空,現在不說,我們也可以下午留下來問清楚哦!」
「......」
「......」
「我今天晚上也沒約會,你們想跟我留到晚上也OK,頂多是我打個電話給你們家人,告訴他們發生打架事件,還沒問清楚,所以得留在學校。」
我話才說完,氣呼呼同學馬上甩頭就走,出於老師本能,我伸手去攔說:「你怎麼可以走?」只見我的手才剛碰觸到他的手臂,還來不及握住他時,他就一陣拳打腳踢,接下來的我完全依本能反應(感謝我從小到大都是球隊的成員,反射動作還不慢),我馬上抱住他,因為這是不會傷到他又能保護我自己不被他傷到的唯一動作。無奈他實在太壯了(他比我矮一點,但比我胖),我才發現我無法將手圈起來。這時的他還是對著我拳打腳踢,我只好雙手交叉胸前推著他去靠牆壁,或許停在牆壁上,他會因無法動作而冷靜下來。沒想到他還是沒停止,我只好藉助牆壁上的手扶欄杆把他圈在我和牆壁之間,並且放低重心,用身體壓制住他的腳。並且一面大喊:「你以為你在幹什麼?不要以為你比較壯,就可以隨便打人。手放下!手放下!」他終於停下來了,雙眼含淚,臉上一副驚訝的表情。
「他清醒了,還好!」心裡這麼想著,但看見他被我困在胸前的雙手拳頭還是緊緊握著。
「手放開!手放開!你手放開,我就放鬆。」幾秒後,他手鬆開了一點,我身體退開了一點。就在這時,他雙手一自由就掐住我的脖子。我雙手依然圈在欄杆上,但頭往後想拉出一點距離,並用力喊:「手放下!手放下!......」他手再用力掐,我的聲音跟呼吸頓時都被停止了。覺得快斷氣時,我只好鬆開一隻手,他馬上衝出我圈住他的範圍。回過氣後,我又再次抱住他,這次把他圈在我和後窗的鐵窗欄杆間。只是這次我沒能將他雙手也困住,我又被他的手掐到不能呼吸。
「你去找訓導處的王老師來!」耳邊剛聽見廁所另一邊的隔壁班潘老師的聲音,突然覺得空氣又進入到我的肺腔,原來是潘老師將他的一隻手拉住。
「平靜下來~不要用力~你放鬆,我們就鬆開。」潘老師安撫的說
  經過幾秒鐘,他稍微放鬆了,我也鬆開緊抓鐵窗欄杆的手,但還是將雙手圈在他身上,我已經不太信任鬆手的後果。果不其然,才不過幾秒,他又開始掙扎,我馬上又把他圈在走廊花圃和我之間,潘老師也趕緊再拉著他的一隻手。這時我終於有時間開口大聲問:「你為什麼打人?你憑什麼打人?」剛才怎麼問都不開口的他竟然回了一句我怎麼想也想不到的回答......
「誰叫你碰老子。」
  聽到這句話,我驚訝極了,大吼:「哪條法律說你可以打人,別人連碰都不能碰你?你打人沒事,別人碰你就不行?你別以為你年紀小,所有的錯都會被原諒。今天如果你做錯事被送去警察局,還是會被關起來的。搞不好還會連累你爸媽。」
  或許是他知道以他的力量是贏不過兩位老師,加上潘老師在一旁不斷的安撫:「沒事了~不要再生氣了~你靜下來~靜下來~手放鬆~放鬆老師就會放開。」他漸漸放開手,我也放輕我的力量,但這次說什麼我也不敢放開緊抓花圃的手。直到訓導處的王老師和張老師來了,我才放開。
  我將他交給訓導處的老師處理,謝謝潘老師以後,回到班上,一整節課無法上課,只好讓孩子先寫回家功課。或許是腎上腺素消退的結果,我感到頭暈,脖子上剛被掐住的地方開始感覺到痛,聲音也因此沙啞了起來。我一直在想到底事情是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是我問話技巧錯了?還是我哪個地方的處理錯誤?說真的,事情發生時,我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完全依本能反應。當時我的心中只有兩件事:我不能讓自己被他打傷,但我也不能弄傷他。
  放學前,訓導處王老師帶著孩子來跟我道歉。但說真的,實在感覺不到孩子知道自己錯了。放完學,跟幾個聽到我的叫聲而來關心的學年老師簡短報告了一下,趕緊衝去找那個孩子的導師。一來是跟他報告整個事件的發生經過(我想他會需要跟學生家長說明事情發生的經過),二來是想去瞭解這個孩子的情形。(或許他是個特別的孩子,反應才會這麼激烈。)三來我也想瞭解這孩子的家長是否明理?會不會因此給自己和學校惹來麻煩?
  導師反應在H1N1期間,曾經因為孩子發燒請爸媽來帶,媽媽氣得說要告學校護士犧牲他孩子的受教權。一聽及此,我二話不說馬上到醫院去驗傷。
  一到醫院,醫生看著我脖子上的一點指甲掐痕,狐疑的看著我。我簡短的跟他說明處理學生打架事件反被學生掐,醫生二話不說幫我開具驗傷單。
  拿著驗傷單,走出醫院,胸中突然一陣痛,老師處理學生打架事件,被學生打傷,來醫院開具驗傷單,目的不是為了要告學生,而是為了怕家長因此告老師和學校。這是什麼世界?竟然會變成這樣。在這個學校老師已經被媒體「妖魔化」的氛圍下,老師動輒得咎,連制止打架事件被學生弄傷,還得來驗傷求自保。此次事件,讓一向以教育工作當作一輩子職志的我也不禁茫然了。「學生有錯誤行為,每個老師都有教導的責任」一向是我深信且依循的規則,如今,看著手上的驗傷單,我不禁開始懷疑了。
  或許我不該雞婆?管好自己班上的學生就好,但不管,或許當天被打傷的就是那個跟他打架的同學或他自己。哪天他會不會也打到我班上的學生?或許我太相信一個中年級的孩子不可能不怕老師的權威,畢竟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能壞到哪裡去呢?我不知道下次再有類似的情形發生,我是否會再插手處理?但我確信的是:病了!真的病得不輕了!孩子病了,家庭病了,學校病了,社會病了,或許連我都病了。想想看,是什麼樣的原因導致一個中年級的孩子敢在老師面前打架,被制止了不但不覺得錯,還敢對老師動手?是什麼樣的社會讓一個處理學生打架反被學生打的老師必須開驗傷單自保?是學生本身的問題?是家庭教育的責任?是學校教育的失敗?還是這整個社會造成的結果?
  這是我教書十八年來首次感覺到教育的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