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大水中的那口大氣

自由業 曾明德

  第一次去漁人碼頭是平常日子,秋天午後陽光閒散,天光水色都是股舊金山的清爽透明,入眼最鮮明的是港邊長椅上坐著的兩個老人,老先生穿了間大紅薄毛衣,老太太穿件家常洋裝,福福泰泰兩人,遠遠就看見老先生的紅臂膀橫掛在椅背上,像是環著又沒有碰到老太太,老先生偶而轉頭看看遊人,偶而打打盹,老太太專心打毛衣。襯著碼頭上時遠時近的音樂、間或熙攘的遊客聲,那張長椅顯得格外寧靜。

  整個下午,兩人始終無語。當時那景象讓人有股平和相守終老的嚮往。

  傍晚臨走前忍不住走過去聊聊。果真,這是對守了四十多年的夫妻,老太太比較健談,以為東方臉多是日本人,還用了句日文問好,老先生笑說,上帝給了她一張裝了馬達的嘴,他的責任就是負責維修這個馬達。

  對於這四十多年的婚姻,老太太邊算著針數,邊笑著說,光是想要離婚,就想了不只百萬次,老先生點頭複述「百萬次」,但是,從來沒真的說出口,老先生再點頭複述「從來沒有」。是因為信仰?兩人都是無神論。還是為了孩子?有一些吧!像許多老一輩人的唏噓,他們三個孩子中,兩個離過婚。

  談話間心裡想著,是不是上一輩的人都是這樣?這麼大氣將就。所有事都可以將就,將就的單位可以是一輩子。在這樣的將就裏,無所謂錯過,無所謂扼腕,也許有一點點不甘,咬一咬牙也就像是都無關痛癢了。---?!

  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在他們咬牙之間過不去。看起來像是他們負擔不起挑剔,而我們負擔不下將就?!或是不屑將就?!

  老先生忽然問起是不是常常旅行?如果真能選擇,會希望看見什麼樣的山水?不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麼,老太太答不太上來。

  年輕的時候,老先生做業務,帶著老太太南南北北跑遍,時常感覺那些教人感動得不能自己的鬼斧神工,是因為無從預期,也不能改變,或是有感造物者神奇,自己的渺小。他瞇著眼笑笑,人其實也跟風景一樣,只是你可能不會讚嘆,反而會詛咒意料以外的事,或是不能改變的人?!

  可不是麼!過日子,總像是愈多自己,愈感覺自在,常分不太清楚自信的背後,究竟是旁人的包容多些,還是自己的天真多些。而旅行時置身大山大水的感動常是沒有了自己的感動。那股真切的不可思議,來自完全放不進自己的渾然天成。

  在造物的表情下,唯一能教它動容的,是千百萬年計的年歲,而人們卻老是用他們極短有限的年歲在計較,甚至恣意妄為破壞造物者賜予的恩惠。千百年來在風景中穿梭的人們卻用幾年、幾十年的力氣,努力在周圍的人身上刻畫自己、讓別人接受自己,為何不反思,努力刻畫每一個人,不如刻畫自己較快些。對身邊的人,如果真能「照單全收」(Take him as he is!),是不是就有了和山水同息老去的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