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回憶

德明財經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林正三

綠色的回憶
黑色的皮膚破裂
僵硬的手指向天空
指向綠色的回憶
苦難凝成十架
我聽見樹在悲泣 (<枯樹吟>第一段)

  多年前(1983)我和內子攀登木柵幸福社區的後山,發現一座被噴漿的山頭,不毛的水泥山屹立一株焦黑的樹骸,俯視下方的家家花園城。同伴都被消滅了,它是一具孤絕的影子,在控訴人類以殘酷的手段開發自然,乾枯的樹枝竟似莊嚴的十字架,展向浩瀚的宇宙。

  一片樹林,等於血脈相連的親族,它們受命不遷,保護山地,多少年來,看台北盆地的雲來雲往與朝暉夕陰,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集體屠殺。然而,台北市的人煙蔓延有如瘟疫,現代文明是一匹恣意蹂躪自然的巨獸,我們看見怪手挖開山坡地的內臟,樹林在暴力下紛紛倒斃。聰明的人類為了預防山崩,發明噴漿的方法,用水泥覆蓋山頭,迫使山地無法呼吸,以致永久死亡。台北市近郊的山坡地,在未來的五年、十年之內,恐怕都難逃被削平、整形與噴漿的命運,我們在今天所能看見的綠色,在明日或將空存回憶。

  仰望這些被整削過的山頭,你會想起滿清時代的薙髮。那種不毛的感覺遠比戰國時代濯濯的牛山還要強烈,牛山雖禿,雨露所潤,偶然仍有萌?,眼前的水泥山可是一點生機也沒有了,天地之化育被人力斬絕了。

  木柵路二段的涵碧新村,十年前屋後是一大片綠葉婆娑的丘陵,我想住戶們必有山林之樂,有得其所哉之嘆!可惜好景不常,丘陵地被開發為幸福文教花園城。建設公司的廣告說該社區保留了許多公園和綠地,我們去實地觀察,相當滿意,在最高點買了一層公寓。後山有一條彎曲的步道,雨天是洩洪道,晴天時我們曾經帶著兒子上去散步,有一次他突然指著樹上說:「媽媽!樹上有兩隻貓在玩耍!」我們抬頭一看,原來是兩隻松鼠在跳躍呢!

  那一年(1984)的六三水災,後山崩陷,泥土大量流失,可憐的涵碧新村泡在滾滾濁流之中,目睹現代的「以鄰為壑」,心中也有一份愧疚。沒過多久,幸福社區的公園和綠地都消失了,建設公司大興土木,推出南方桃花源別墅區,很快就銷售一空。又沒多久,南方桃花源前面的青山也被挖開、噴漿了。從涵碧新村到幸福文教花園城,從幸福文教花園城到南方桃花源,住戶們歷經類似的事件:綠色消失,青山永別。可是,多少人會有動於衷呢?

  我喜歡上頂樓觀賞由指南宮-天恩宮-樟山寺連成的風景線。極目騁懷,頗有玄遠之趣。然而,眼前的風景豈能長存?我要仔細、盡情地看,讓綠色的形象沉澱心底,或許,當我垂垂老矣,可以向兒孫訴說夢中的青山吧!

補充說明:原文發表於1989年8月11日中央日報副刊。2010年6月1日重新打字,用字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