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法行政」_催租心得

建英補習班英數老師 蘇錦龍

  曾在國有財產局服務,負責訴訟部份業務,因此也接觸到催租業務,通常案子移到手上,差不多就是準備進入訴訟程序,當然,所要面對的表情與氣氛通常不會很好,每次收到一疊疊欠租清冊,不例外,一定先挑「大戶」--欠得多又欠得久的人。挾著公家機關名號,加上手握欠債明證,往往在發催告函同時,就先準備好欠戶可能可以查封的動產不動產!辦起事來就像青菜豆腐,日子久了,每每望著那一欄欄當事資料,痲痺的雙眼掃過一列列冰冷數字的同時,心中也早已勾勒出欠租戶一張張狡獪算計的臉孔,總是習慣的將這些林林總總的資料,化約成「反正公家的錢好欠,幹嘛跟自己過不去,趕著還錢」的賴皮嘴臉,連他們可能的說辭也都預想好,然後以準備修理人的人情去討錢。在找到債務人時,理直氣壯,聲音自然就大,搞到沒耐性了,乾脆一句「依法行政」搪塞,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想來,一般民眾心中對「官僚氣焰」的印象,我也貢獻不少。

  羅O蓮,典型的基地欠租大戶,累積十多年,欠租已達廿五萬,在我們僅以兩萬債權即可取得執行名義,查封拍賣債務人不動產的背景下,一拿到案子,就立刻把它歸類為「肥羊」級。從實際去收租的同事口中,對她的粗略印象是「原住民老婦,家陡四壁,有個女兒,但恐怕連幾千塊也拿不出來」,因為執行名義早已到手,不多說,立刻送進法院強制執行,接下來的幾個禮拜,陸續接觸其他欠戶,慢慢瞭解,清冊上一串串冰冷的數字背後,代表的往往是一個個難以言盡的故事,以這個案來說,馬不停蹄執行下去的結果,就是老阿嬤被掃地出門,那時常常不經意,腦海會浮現一幅--孤單老阿嬤在街頭踽踽乞食的畫面,心中就隱然有股怪怪的感覺。查封的日子終於來到,也總算見到這位在分處小有名氣的阿嬤,雖非衣衫襤褸,但光看那暗淡磨薄了的舊衣,不必想都知道一定臭酸滿布。家中除了她自己,幾件破家俱,就沒其他東西了,年紀六十多,阿美族,國台客語不通,面對我們浩蕩的陣仗,淨是一臉的惶恐、無措及呆滯,我猜她從頭到尾搞不清我們要幹啥,看著她,我不時想到那遠在基隆家中,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媽...等封條貼好,法院的人離去,找了隔壁?居聊天,權充翻譯,才知道:她不能列報低收入戶,因為有好幾個兒子,加上雖然世居當地,因為不識字,家人又漫不關心,早過了申報原住民保留地的期限。回辦公室後,跟主任研究半天,就發了一份名不正、言不順的公文給阿嬤,大意是:案地可否增補為原住民保留地,非本處業務,請逕洽鄉公所,事情算是有還算可以的收場。

  另一件雖僅欠數萬元,但連同一筆基地、六筆耕地,開始就給人很差的印象--既無力繳租,又何包山包海?案地在鶴岡,但鄉下地方,即使有門牌也不一定好找,正毫無頭緒,想打道回府時,在一條小陘盡頭找到門牌,不巧,又是重門深鎖。三間併連一條龍式的舊矮屋,環顧四方,前後綠樹包圍,右側一片玉米田,呈前一畦菜圃,一貓一狗再加上幾隻兔子,加上剛進來時的一番曲折,以世外桃源稱一點不為過,是怎樣的欠租戶會這麼懂得生活。時近下午一點,饑腸轆轆,本想留個劃撥單了事,正準備離開,突見一對母女牽著一輛腳踏車姍姍來遲。我們只問了來者何人、認不認識承租人,接下來都是看她們演...承租人應該是位退伍老兵,已去世兩三年,她們正是遺孀繼女,母親有輕度視障,僅能發出ㄜㄜ的喉音,智力也顯然有問題;女兒年約二十,據她自述國中後即未再升學,具備口語表達能力,但構音不良,字詞運用約祗有小學低年級的程度,同樣也似有智能問題。我們少有發言機會,她們似乎並不在意,兀自地說個不停,也許是類似我們的不速之客來多,早習慣了。夾纏許久,只好詢問其他家人,女孩比手劃腳說有個姐姐住在附近,但沒回來過;還有個不知住哪的哥哥,說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跑回屋中,取出一堆資料,說哥哥可能在上面的地址,接手一看,原來是一堆法院強制執行的通知書,而她哥哥就是債務人...令人好奇的是,收件人的頭銜竟是某某電子遊藝場的負責人...猜測八成也是人頭戶。東拼西湊下,案地極可能是母女相依為命的唯一所有,也許是天性,也許是無知,如此朝不保夕的情況下,住家四週仍照顧的極為清幽,望著那一壘公函,頓時有氣力放盡的無奈,這教我們如何開口道明來意,想想看,盜取國土的蟑螂、賣公地的掮客遍地,又何苦獨挑這顯然亟需別人照顧的母女,強奪其僅有的片瓦而逐街頭,不如就讓這片土地保持原來的清靜,自然,整本案卷也被我束諸高閣。

  身在公門好修行,耳熟能詳,卻從無體會,官場留連久了,不免沾染習氣,卻未曾想見原來穢仔之所,也正是智慧出處,在那個公家單位所體會到的就是,「依法行政」的法其實也是可以超脫法律範圍,還原到人性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