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展閱目前正火紅的千禧三部曲，看著書中所描繪的女主角，從小目睹母親被家暴，經歷性騷擾、性侵害，甚至被宣判因精神狀態不佳而失能，被剝奪了所有公民權力。最後，她只好挺身對抗整個不公的制度！用一把火，焚燒她滿肚的怒意和恨意。

    那贏弱的身軀，冷漠又堅毅的態度，些許叛逆不容外人碰觸的眼神，讓我想起早已畢業的一名女孩，同樣來自破碎家庭的女孩。

    小雯，一雙汪汪大眼，一頭陽剛短髮，一身桀傲不馴的態度，一位絲毫不把男生放在眼底的女孩。第一次認識小雯，就從北棟大樓傳出的尖叫聲開始。

    那天正逢我在資源班內進行學障學生的國語課程，只見訓導處的組長、老師們從我教室前的走廊狂奔至三樓，衝入英文教室內，一旁是氣急敗壞的英文老師。兩三位年輕力壯的男老師試圖將暴怒的小雯帶離現場，教室內的同學各個臉色蒼白，一雙雙恐懼的眼神盯著小雯。對了，別忘那淒厲的叫聲~窩在角落旁的男同學的痛哭！

    被架開的小雯，不斷地探前，連兩位男老師都難以控制她的衝勁。她用力爭脫束縛，雙手在空中揮舞，甩動凌亂飛舞的頭髮，口中還不斷吼著髒話。被帶離時的小雯，指著男同學咆嘯：「你再罵阿！再罵試試看啊！你死定了！」，手中還激動地抓了一搓頭髮揮舞，像是在宣示主權一般。

    當節下課，小雯的導師立刻到資源班來找我，大致說明小雯的問題後，希望能夠轉介而接受特教協助。小雯的情緒控制一直是個大問題，容易因同學的話語刺激，便勃然大怒、拳腳相向；再者，小雯的作業也經常缺交，總需導師三催四請才勉強有個成果。但其實這些情緒行為背後，有個更難解的結，那就是「家庭」。

    在教育這條路上，難免會感到無力。我們所碰到的許多問題，有部份並非孩子本身的罪過，而是原生家庭的影響。而家庭，也是身為教育工作者很難著力的地方。

    下午，接獲導師電話的小雯母親到學校與主任、老師們晤談。整個晤談過程中，讓我背脊發冷，膽顫心驚。心寒的是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態度，還有那份冷漠。母親聽完老師陳述後，僅冷冷的對導師說：「我不承認這女孩是我孩子。我才不會有這種孩子，從她出生我就知道她是來討債的！」

後來才知道，小雯屬於單親，由母親撫養，另有一名哥哥，而父親則鮮少提及。但很不幸的，母親相當疼愛哥哥，母親口中的哥哥總是樣樣棒，樣樣好，幾乎少有缺點。但母親口中的小雯：沒、一、件、好、事！

    小雯的幼稚園時期，曾經因為母親管教過當，連幼稚園老師都不忍心她的遭遇，便嘗試教養小雯一個星期。沒想到一星期不到，幼稚園老師便無法忍受小雯在家中爬上爬下，叫喚不聽的衝動和過動行為，於是致電給母親，希望母親帶回管教。母親冷笑著回：「你教不會就把她丟回來，你當我是慈善收容所，你自己看著辦。」語畢，掛下電話。從小到大的小雯並沒有獲得母親的疼愛，對母親更是處於又愛又恨的矛盾。幼稚園的她就已表現出對母親的恨意，她說：「如果我媽把我從樓上丟下去，我做鬼也不會原諒她！」。但是，小雯偶爾又會做些貼心的小舉動，希望母親能摟摟抱抱他，獲得關心鼓勵。但母親卻說：「看到她那討賞的嘴臉，真是三八極了，真想一巴掌甩下去！見到她的臉就煩、就氣！」

    因為小雯總丟三落四，有次放學，在校門口的母親發現她聯絡簿又忘了帶，當著眾人的面猛呼小雯巴掌，連一旁的路口警察都趕忙制止。母親像是失了控的在校門口對著眾人咆哮：「妳們憑什麼阻止我管教孩子！你們憑什麼！」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這就是小雯和母親的關係。

    我們曾想與母親做更一進的互動與溝通，然礙於母親的工作時間，無法獲得家長的協助與支持。先前也因家長管教過當而請社工協助關心，但也僅僅是關心而已，若真想把小雯送至寄養家庭，想必母親會樂得舉雙手贊成。學校的老師可以就顯而易見的外傷告誡母親，通報處理，但對於在家中所遭受的精神虐待，不堪的言詞話語，冷漠忽視的態度，這些內心的傷是我們看不到，也難以估計的！

    資源班開始為小雯還有一些情緒控制困難的孩子開設社會技巧課程，小雯有了機會到資源班上小團體課程。一開始，小雯仍是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坐姿需要被要求，請她發表時則冷淡以對，在學校的情緒行為問題也是層出不窮。但慢慢地，她開始有改變。尤其當老師鼓勵和讚美她時，那雙眼睛會顯得更大、更明亮。當老師指名她上台發表時，她能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地清晰有理；當老師請她協助發學習單或整理黑板時，她能將事情辦得完善妥當！雖然課業學習一直不是小雯喜愛的項目，但資源班也開始要求小雯跟著上國語和數學的補救課程。

    當上課的遊戲規則清楚且確實時，小雯其實就跟其他一般孩子一樣，踴躍發表，樂於分享。學校的老師們可以發現小雯的改變，導師也發現小雯的成績慢慢進步，至少作業，慢慢地準時繳交。後來，在經費許可下，校方開了課後輔導班，專門協助特殊需求學生的課後作業。每天放學後，小雯總會背著書包來參加，她會在短時間內將自己的作業完成，不會的問題絕對主動詢問老師。甚至，她有能力去教導許多智能障礙或學習障礙的同學，從學生變成小老師，大大分攤了資源班老師的壓力與負擔。而這份小老師的責任感更加強小雯的優異表現！每年台南市總有為特殊需求學生辦理的才藝表演觀摩會，小雯更是每個週末假日到校練習，從不喊苦，只為了在舞台上那短短的五分鐘演出。

    小雯絕對是我見過少數聰穎的孩子，一點就通。更有趣的是，小雯開始正視自己，不自暴自棄，對自己有正向的期待與自信。四年級時的運動會，所有班級集合於操場上進行拔河比賽，小雯為了替班上爭取榮譽，她竟偷偷的跟後方同學說：「嘿，快點罵我，叫我綽號，讓我生氣！」後方同學一頭霧水，遲遲不敢聽令，看過小雯生氣的場面，還有誰敢惹她？我們事後才知道，小雯希望透過憤怒來增加力氣，增加力氣的她肯定能為班上帶來好成績。不過，不用生氣，小雯的班上仍是脫穎而出，奪得第二名的佳績。

    第二名！不夠滿足小雯，當天下午，她一臉不悅的來到資源班。恰巧，同時上課的另一位同學的班上則摘下第一名，那名同學趾高氣昂地炫耀，頓時踩下小雯的地雷！我已警覺到小雯的火氣開始上升，即將爆發，很顯然那位同學仍不知大難臨頭。但最後，令我意外的是：小雯竟然忍、下、了！下課後，我私底下找她：「你不生氣嗎？」她撇過臉說：「很生氣啊！但是打他改變不了我們仍然是第二名的事實。下次比賽我會把這筆帳要回來！」一臉篤定。我的腦中突然閃過每位傑出運動選手們臉上不服輸、勇於挑戰的樣子，笑了！

    從接觸小雯一直到她畢業的四年裡，我最大的遺憾是：小雯再怎麼努力，總無法獲得母親的支持與一句真心讚美。母親也曾直接表明：「請不要告訴我她是天使，在我心中，她就是惡魔！我沒辦法抱她或和她做出親暱的動作，我不打她已經算好了！」母親和小雯間的關係，一直無法破冰。偶爾，小雯會對母親透露善意，像是幫忙買早餐，幫忙打掃房間，但母親對於這些事情似乎視而不見。但至少，小雯在國小階段的每個導師，都成了她的母親，都成了持續鼓勵她、讚美她的「媽媽」。家中得不到的愛，在學校，我們給了她。但終究：學校還是無法取代家庭的角色。

    畢業後的小雯，偶爾會趁國中段考後的下午時間回母校溜搭，溜進資源班與我們聊天，溜到辦公室找以前的導師抬槓。校內運動會時，她也總會現身，偶爾還帶給我ㄧ杯沁涼的紅茶。她喜歡與我們同樂，讓我們知道她現在仍然活的很好，過的很好。

    小雯說：「我沒有選擇媽媽的權利，但我有權利選擇如何讓自己活得更好！」披頭散髮的凶狠惡意，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堅定。

　　飛吧，小雯，帶著自己的夢想飛往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