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牙疼我能治

長庚技術學院退休教授 陳健雄
自己的權益,要自己爭取。
醫師要休假,而且是全國一起休。
但是,牙齒的蛀蟲不休呀。
(當年,也不知是否有如今天24小時不休的「急診」)

   50年前,我和二弟,遠從南部北上,同在政大念書。民國49年,我二年級,弟弟一年級。我們都住在學校宿舍。

   一個禮拜天的早上,弟弟的一個室友,慌慌張張地跑到我的寢室,上氣不接下氣的告訴我說:「趕快過去,你弟弟牙疼得好厲害!」

   我趕了過去,寢室裡只有弟弟一個人。剛才來傳話的室友,也到臺北去了。弟弟躺在床上,左腮比右腮大得多。不用說,那是腫了。頭上還冒著豆大的汗珠。
  痛成那樣,怎麼辦?我到校門口的店裡,買了萬金油、棉花、牙籤。把少許棉花捲在劈成薄片的牙籤上,棉花上塗些萬金油,塞到牙齒的蛀洞裡。這是鄉下人治牙痛的方法,過去曾經看到過,現在全想起來了。反覆再三的去捲、去塞,可是無效。

   弟弟說,以前他看到,用的不是萬金油,而是削下來的薄荷條屑。於是,我去買薄荷條。還是無效。

   看來,不看大夫是不行了。我在學校附近,找了好久,找到兩家牙醫診所。但是,門口都掛出「本日休業」的牌子。

  牙痛一直沒能減輕。我們商量,到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給舅舅。舅舅是大人,大人總是有辦法的。

   舅舅在汐止的工地工作。接電話的人說,舅舅不在。他也有可能到臺北去了,那就要明天才回汐止。

   我們失望極了。只好留話:「請你告訴舅舅,在政大念書的外甥牙疼。兩個外甥,只有一個疼,另外一個不疼。」

   弟弟呻吟的聲音,從緊閉的兩脣後發出。這時,我最大的希望是,這些全是弟弟的錯覺。只是感覺得痛,實際上沒什麼事。

   看到弟弟的左腮,腫成那樣子,不可能是錯覺。我又想,熬到晚上就好了。很少聽到有人會痛上一天的。

   只看到弟弟的左腮更腫了。我們束手無策。我安慰的話說盡了,弟弟也不再有力氣說「我不要緊」了。

   弟弟說,他想看看書,分散分散注意力,也許就不致於那麼痛了。只見弟弟接過書的手,馬上就又移去扶著左腮。

   我想,試著努力想些別的事,說不定就無心想到痛了。我要弟弟試試。弟弟卻說,只要我不要一直說話,他就會覺得好一些。

   當時弟弟寢室的門是開著的。因為刮著風,彈簧紗門常被風吹得一開一開的。每次有動靜,我總是回頭看看,是他們那個室友回來了。但是,始終沒人回來。
  突然,聽到有人輕敲紗門門框的聲音。門又沒關,要進來就進來,敲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開什麼玩笑?不理他。但是,又聽到在敲。我沒好氣的說:「進來吧。」

   對這樣的幽默,我一定要表示不感興趣。所以,頭也不回。一直等不到有人走進來,我才轉過頭去。

   只見穿著工作服的舅舅,正站在門口。真是不知如何形容當時的心情。舅舅有時也和我們聚聚。但是,舅舅的出現,從來沒這麼重要過。這時,所有的希望,一起湧上心頭。

   我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弟弟也忙著說些跟牙疼不一定有關的事。

   舅舅說:「既然這兒的牙醫都休業,我們到臺北去。臺北牙醫休業的時間,不一定跟這兒一樣。」

   坐上公路局車,在西站下車。很快就找到一家牙醫診所。但是也掛出「本日休業」的牌子。

牙醫診所,就在街道的邊上,跟騎樓只隔著一扇玻璃門。裡面的治療椅、裝藥的瓶瓶罐罐,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找不到門鈴按鈕。舅舅說:
「看來,這家牙醫,不像經營得好。說不定為了節省,他們的住家,也在這兒。我們敲門吧。」

   沒人開門。我們又敲,還是沒消息。約莫敲了10分鐘。舅舅要我們繼續敲,他去附近找找。要是有別的牙醫,我們就改地方去敲。過了好久,舅舅搖著頭回來了。

   三個人一起敲著那毫無希望的門。其實我們當時的行為,已經不像敲門,倒是像在騷擾搗蛋。我和弟弟都是20上下的人,做那種事,看起來還好。舅舅是30多歲的人,還那樣地敲門,實在和他的年齡太不相稱。但是,三人之中,以舅舅敲得最用力。

   舅舅邊敲,邊搖著木板門扇。那門扇不太牢,只要用力,好像搖得下來。舅舅看著裡面的藥罐,對弟弟說:

「那些罐子裡,一定都是治牙的藥 。只要進得去,你的牙疼,我能治。」
   又說:「我會先找到一種一頭細得像細絲那麼細的鐵棒。只要在細絲的那一頭,纏些棉花,沾沾玻璃罐裡的藥,塞到蛀洞裡,牙就不痛了。我們繼續搖,不,繼續敲吧。」

   眼看門就快搖下來了。這時,屋子裡隱約有人走動的聲音。舅舅說:「人來了,我們輕些吧。」

   我們把用力,恢復到正常敲門的程度。
有一個中年婦女,穿著睡衣,手裡拿著報紙,走了出來。隔著玻璃門縫,指著「本日休業」的木牌說:

  「沒看到那牌子啊?今天休業,不看病人。你們吵什麼?」
  舅舅一邊示意要她把門打開,一邊朝著她吼道:「我們外甥牙痛成這樣子,你們休什麼業。快把門打開,快叫醫師來。真不像話,敲了這麼久才來。」

   那中年婦女,再三的遲疑。看到我們一點都不肯放過,只好把門打開。一面開門,一面搖晃著門扇,應該是在測試那門扇被搖鬆的程度。

   原來那中年婦女,本身就是醫師。等弟弟治了牙,舅舅送我們回學校。買了許多吃的東西,要弟弟等牙不疼了就多吃。

   當年,舅舅出現在弟弟寢室門口時,對我們是那麼重要、那麼給我們依靠、那麼給我們安心,以及後來帶著我們要搖下牙醫診所門扇的事,50年來,一直在腦海裡縈迴著。

   前些年,舅舅的肺部,因為疑似纖維化而住院。我們每天去探望。如果那家醫院也有一扇可以搖的門。只要舅舅的病能好些,我們一定使勁的搖,把門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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