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種籽」─談特殊幼兒受教人權

台東大學幼教系助理教授 黃愫芬
  從近年來中央對於身心障礙者法令的修正與公佈,可以看出臺灣社會對於特殊教育的重視與改進與時俱增,然而身為教育工作者,筆者對於社會慣性忽略特殊教育的根本問題仍時常苦思該如何貢獻一己之力,以期能帶給更多特殊孩子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

  商業週刊在2006年「一個台灣‧兩個世界」關懷系列中,曾經做過「大象男孩與機器女孩」的早療個案相關報導,當時引起新聞媒體一連串的後續報導,但是這股迴響就像大多數的新聞熱潮也在幾個月後就沉寂下來,儘管台灣社會的角落還有很多的「大象男孩」與「機器女孩」,正在等待人生劇本被改寫的機會,誠如報導中的珊珊與祥祥一樣,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就會像森林裏的藤蔓,抓住一棵樹就往上攀,堅韌地活下來。』但是根據商業週刊在報導中:「目前臺灣零至六歲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孩子,約一萬四千人,其中僅五分之一,正進行零至六歲的早期療育;而其他五分之四、一萬一千多名孩子,正引頸期盼扭轉命運的機會。」

  當我們高喊著〝孩子是國家未來的珍寶〞,難道這些特殊幼兒的受教權利就只能「引頸期盼」嗎?我很喜歡這篇報導的作者在文末的一段話:『幸運的人,不該忘記不幸的人。誰能給這些逆境中兀自奮鬥的孩子,一些力量?』

  第一次見到偉偉(化名),是在教室外的走廊,偉偉坐在磨石子地板上奮力揮舞著雙手,連哭語帶蹭氣、斷斷續續地說:「不要!我......要......回......家!」穿著矯正鞋的小小雙腿用力的踢推著地板,不管老師怎麼哄他、怎麼安撫他,偉偉就是不肯聽話,偉偉媽媽無助地站在一旁,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看著偉偉細瘦的雙腿奮力地踢著。「媽媽,我不想當小種籽了。」偉偉抽抽噎噎地擠出這句話,媽媽突然全身一震,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聲地跟老師說聲抱歉,抱著小小的偉偉,快?地轉身逃離這裡。

  後來我才知道,偉偉媽媽是一名勇敢的單親媽媽。在偉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曾經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為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相愛的老公,還有疼她視如己出的婆婆,直到醫生在例行產檢中告訴她,偉偉很有可能是折翼的天使。向來樂觀的她告訴自己,這種事不可能會發生在她身上,一定是醫生搞錯了。但是接下來一連串的檢查,證實了醫生的推測,也掀起了偉偉媽媽與夫家的角力戰,所有人都不贊成也不歡迎偉偉的到來,甚至開始質疑偉偉媽媽家族的DNA以及她婚前的交友狀況,最讓她難過的是,老公竟然要她把孩子拿掉。這讓偉偉的媽媽瀕臨崩潰邊緣,在她和老公大吵一架之後,絕望地想帶著肚子裡的小生命想走上絕路。當她一切準備妥當,要向這個世界告別的前一刻,她流著眼淚跟肚子裡的偉偉道歉,不能讓他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此時,偉偉竟像是在抗議媽媽愚蠢的決定般,重重地踢了媽媽的肚子一下,這是偉偉第一次向這個世界說話,也是媽媽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奇蹟。媽媽突然醒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放棄她的孩子,至少還有她可以陪伴在偉偉身邊。每個生命都有他探索這個世界的權利、沒有人可以剝奪,即便是他的父母。

  偉偉的媽媽決定和老公離婚,她要用自己的力量讓偉偉感受這個美好的世界、探索每一個感動。偉偉的媽媽知道這是一條崎嶇難行的道路,但至少有偉偉與她相伴前進,讓她充滿了勇氣。偉偉出生的那一天是聖誕節,是提早兩個月報到的驚喜,雖然雙腿發展不健全,但值得慶幸的是其他方面都是正常的,偉偉在成長的過程中像一般孩子一樣愛說話、古靈精怪,總是給媽媽帶來驚喜,例如在媽媽下班回家前在窗戶上畫滿愛心,讓媽媽知道他有多愛媽媽;或是偷偷在媽媽的包包裡放螢火蟲,這樣媽媽就不會找不到鑰匙了。偉偉媽媽相信她和孩子擁有整個世界的美好,直到偉偉上學之前。媽媽在偉偉第一次上學前仔細地打聽,找到願意照顧行動不方便的偉偉的學校,開學前一天,她還特地向公司請假,先帶偉偉去認識新環境,也先和老師溝通。帶班的黃老師是一位充滿愛心的好老師,媽媽相信自己替偉偉作了一個很棒的選擇,偉偉這顆小小種籽一定可以在這裡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開學的第一天,偉偉背著嶄新的書包站在媽媽面前,新鮮的感覺讓他們倆忍不住咯咯大笑。媽媽看著穿著矯正鞋的偉偉,單獨走向教室的背影,竟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這是偉偉第一次展翅飛翔,飛得如此堅強、如此勇敢,在天空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誰說他是折翼的天使?偉偉很喜歡學校、喜歡老師、喜歡同學,他不再開口閉口都是媽媽,而是迫不及待跟媽媽分享學校的生活。

   「媽媽,謝謝你讓我上學。」偉偉有一天這麼跟媽媽說。

   「不是我讓你上學,這是每一個小朋友都應該做的事。」媽媽笑著對偉偉說,才上學沒多久,偉偉已經懂得感謝了。

   「為什麼每一個小朋友都要上學呢?」偉偉皺著眉頭不解地問。

   「因為每一個小朋友都是一顆小小的種籽,不管你是什麼樣的種子,我們都該把小種籽埋在泥土裡,幫小種籽澆水、施肥,還有曬曬太陽,讓小種籽快樂的成長,綻放出各式各樣的花朵,讓這個世界更加美麗。」媽媽溫柔地說。

   「我也可以開出美麗的花朵嗎?」偉偉問。

   「當然,你是最棒的小種籽,一定會開出很香、很漂亮的花朵。」媽媽笑著回答偉偉天真的問題。

   應該天天開心上學的偉偉,有一天卻突然說他肚子痛,沒辦法去學校。雖然媽媽看出偉偉是在裝病、卻沒有多說什麼,讓偉偉在家裡休息一天。直到第三天,偉偉還是不願意去學校,媽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她決定親自到學校找黃老師討論偉偉的拒學。她和老師約好放學後再聊,提早到的她站在教室外面,卻意外聽到班上其他家長的對話,讓她不禁全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這個班上有個殘廢的孩子嗎?」

   「對啊,這個學校真是太誇張了,那種孩子也要收。我還特別提醒我的小孩別理他,別跟他玩。」

   「對啊,要是他不小心跌倒受傷了,硬要我們賠,那可就麻煩了。」

   「我還想轉學呢,班上有那種孩子我真怕會拖累大家。」

  後來他們說了什麼,媽媽沒聽清楚,只知道剛剛的一字一句,像用刀子一筆一畫刻在她的心上,好痛好痛。為了讓偉偉繼續學習,她只好強逼偉偉上學,他知道偉偉上學沒有朋友、一點都不開心,但是她找不到方法解決。媽媽試著和其他家長溝通,卻換來更難堪的冷嘲熱諷。即使老師支持她,卻改變不了其他家長的態度。媽媽叫偉偉忍耐、要勇敢,卻自己偷偷在夜裡掉眼淚。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什麼,我不知道。或許沒有從此以後幸福快樂的Happy Ending,卻是真實發生在我們的週遭,一個平凡卻又讓人忍不住心痛的小小故事。不管是什麼樣的種籽,應該都有成長的權利,不是嗎?

  在我們所居處的這塊土地上,不斷給大家灌輸一種觀念:特殊幼兒帶有可怕的先天疾病、一定要做產前篩檢、生下特殊幼兒將帶給家庭與社會莫大的負擔......。折翼的天使被冠上如此負面的標籤,難怪一般人很難真心接納這些孩子,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生命」真的是可以被選擇的嗎?

  我們的社會必須讓每一顆種籽都開出最燦爛美麗的花朵,因為這一顆顆的小種籽,都是遼闊成大千世界的奼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