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隨筆

台灣文學作家小說家/文學家 鍾肇政

  我大概稱的上是個準樂迷吧?

  平常家居時,常常不自覺地、也不自禁地,會在鼻子裏哼起一些樂曲來,且頗有樂在其中的樣子。

  一闋曲子那麼自然地在腦子裏湧現,於是哼呀哼呀地,多半要哼上三五天,然後似乎膩了,便有另一支曲子取而代之。

  不是我愛自豪---其實這也沒什麼好自豪,我會哼的,當然也是會唱的歌曲,恐怕幾百首都不止,正好如客家山歌所說的:「滿米籮」,除了這裏所說的客家山歌以及「國語歌」之外,東洋的、西洋的,不少所謂的世界名曲,應有盡有。尤其,正如以前也在什麼文章裏提過,我好像有那麼一點「天生異稟」,從小能聽歌記譜,因此學得快,記得也快......走筆至此得趕快聲明:由於成長年代恰逢戰亂,受的日本教育又因統治者標榜「皇民化教育」,嚴厲排斥西洋音樂,故而在這方面,我從未受到過任何的栽培及訓練,也未有過玩玩樂器的機會----哦哦,這說法不太正確,我好像在哪篇文章裏提過,孩提時曾經抽糖抽到一支小口琴,吹呀吹的,居然吹出不少曲子。然後,要過了好多個年頭,再日治時期的五年制中學畢業,升學考試接連落榜,在父親的安排下,當上一名國小代用教員,才有機會碰到教學用的風琴與鋼琴,但也只是玩玩彈彈,教小朋友唱唱歌而已。

  想起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是徒有相當不錯的音樂稟賦,卻絲毫未能發展,竟然誤打誤撞般地闖進了文學的天地,一如前文所提及,「爬格子」爬了整整一甲子之久。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囉嗦了半天,成了閒話一堆,下面才要進入正題......

  戰後初期的京戲熱

  日前,閒來無事,我又開始任意地哼起了一闋曲子:

  喔,我回神過來......

  我瞿然而驚......

  我落入了沉思......我在哼什麼曲子啊!?

  我突然地想起來了!這是京戲裏的一段曲子啊,並且還只是「前奏」而已!我的腦子裏模糊地憶起了那是叫「四郎探母」的戲,噢,我居然低聲唱起來了----為免繁瑣,曲子就免了。

  楊延輝座宮院

  自思自嘆

  我好比籠中鳥

  有翅難展

  接下來還有好幾個「我好比......」雖然文字寥寥無幾,唱起來可要拖得好長好長呢!

  唱著唱著,那麼自然地,學唱這些曲子時的情景,在腦膜上兀自映現......

  該是戰後最早的兩三年內的事。不知從何人何處傳來的----想來是那一陣子由對岸渡海來台的中國大陸人士帶來的。好像是忽然之間,在我們這些年輕人之間引起了一股學唱京戲的熱潮。

  其實,我們是唱慣了日本流行歌,尤其是軍歌與所謂時代歌謠之類的一代, 其所以如此,如今想來,不外是某種新鮮感,也或許它們確亦有其動人之處吧?

  我也想起,當時在這些學唱京戲的人們之間傳閱著一本薄薄的曲本----書名已忘,刊載著多闋曲子,我弄來了一本筆記簿抄了好多闋:「瓊林宴」而已。這本筆記簿,在我書桌的抽屜裏擱了好些年月,不過在搬了幾次家之後即不見了!並且那股京戲熱,也不久就冷卻,我再也不去哼唱它們了。

  正音班「宜人園」

  好像也是同一個時期,或許是因為迷京戲的緣故吧,我還迷過一陣子一個戲班:「宜人園」,或云「宜人京班」。

  她----宜人園,在為數不少的戲班裏,似乎是頗具特色的,我從小聽大人們提起,在唱採茶戲或客家大戲的許多戲班中,她是唯一講「正音」的,我一直要到戰後學「北京話」,才知道原來「正音」就是北京話,而她也是戰後才使我著迷,這也並不是由於我成為大人,較懂得欣賞戲劇,尤其客家大戲,而是因為她好像因為有著固定的戲目:白天演「狸貓換太子」、晚間為「三國演義」。另外,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就是她不演所謂的野台戲,而只在戲院裏演,即「賣戲」,就是要買門票進戲院看的。

  或許,我不妨坦率以言,是戲班裏有著兩位旦角,不但年輕貌美,演起戲來更是動人之極,在正當青春年歲的我看來,正是「驚為天人」,被迷住,該也是難怪其然的。

  有件事,在經過六十幾年後的今天依然牢牢地記在心靈,恰可表示我入迷之深:

  故鄉的簡陋戲院,通常有戲班來了,或者電影來了,都是不多不少演十天,此間稱之為「十棚」,演完即到他處巡迴去了,有一次,宜人園又來了,由於戰時日本統治當局厲行「戰時體制」,因此一切娛樂場所都被禁了好幾年之久,戰後開放了,鄉人們又可以欣賞這一類表演,只是那段嚴重匱乏的年代,能夠買票進戲院的人卻也不多,尤其白天的場子,更常常只有二、三十個觀眾,點綴在偌大的觀覽席上。

  這時候的我,剛從日本兵營復員回來,在故鄉的一所小學謀得了一個教師的職位,白天上班教書,晚上又怕太晚 (記得那時晚場都是八點到十一點),不敢輕易上戲院。於是,某日與一個要好的同事,竟異想天開相約赴鄰鎮大溪看下午場。

  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記得那一次壯舉。

  故鄉龍潭到大溪有十一、二公里,那時還沒有巴士,我們只能各騎一輛腳踏車,在卵石路上吃力地踩著,花了三十幾分鐘才到達,不用說已一身大汗了!

  那一場同樣的戲目「狸貓換太子」,是不是讓我看得很高興很過癮,這一課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唯獨那一段吃力的行程卻歷久難忘。而不久之後,我還偶然知道了這個戲班宜人園班內主要演員有一大部份是我鄉出身的戲子,內心裏居然還湧起了「與有榮焉」的感覺。這還不算,我帶的班上小朋友,竟有三個是那些戲子的子弟,這更使我吃驚了!尤其那位擅演「白面曹操」的演員,有一個小孩在我班上,我這個老師在咄咄稱奇之餘,還對這位其貌不揚、功課並不出色的小朋友另眼看待呢!

  也還有演「孔明」的那一位,是離我家不遠的鄰居商店主的弟弟,讓我在過了許多年頭之後,每次經過那家雜貨店前時,還會忍不住地多看一眼那位也一樣是其貌不揚的店主,心想這樣的哥哥,怎麼會有那樣一個扮相俊美、舉止雍容且又足智多謀的弟弟呢?!

  再者,我還記得,那一陣子我也極想能一賭那對美麗的姐妹倆的廬山真面目。這個內心裏的熱切期望,到頭來是落空了,不過到也聽到一件事:她們是那位經常兼任主角的李姓班主,因為自己沒有小孩,把她們抱養過來,從小嚴格調教,才會有那麼出眾的演技。

  淡水河畔的居家

  其實,我入迷於戲劇,可回溯到更早更早的年月。

  那是我們一家搬到台北居住時的事。當時,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提----大約從三歲到六歲的三年多之間,父親在「港町」(今貴德街) 做起了木材生意。

  依稀記得,那條窄窄的街道,兩旁屋舍墊得很高,斜對面有一棟柱子與牆壁都鑲著白磁磚的樓房,在毗連的平房中,那閃著白光的三層樓房,顯得挺拔高聳,高不可仰。那是這一帶的首富陳天來的豪宅,在我六歲開始上學以後,每天上學一出門,便有那高樓迎面撲進眼簾。但是,那高樓的大門卻不時深鎖著,在記憶裏從未見有人出入。小小心靈裏,常會想:裏頭住的是什麼樣的人家呢?裏面一定很美很豪華吧,住在那裏,不知會有多舒服啊!?

  其實,我們家好像也不算太小,尤其後院是一片大廣場,斜立的木材形成一座無葉的森林----如今想來,如果能在那裏玩捉迷藏,一定會很好玩吧?可是我就是沒有:沒有兄弟,沒有友伴,上面雖有兩個姊姊,但年齡差距太大,一個差九歲,另一個差十二歲,實在玩不起來,很可能我是過了一段寂寞的幼童歲月。

  遙遠的記憶裏,有一件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場颱風過境的情形。屋前那條並不寬敞、比屋基低兩米左右的路成了一條河流,黃濁的水緩緩地流著,偶而會有小販把門板一類木板當筏子,載著蔬菜叫賣著,我站在大門口張望,那菜販站在飄流的門板上,頭部都還在我的腳邊的樣子。

  屋後的廣場盡頭是豎在淡水河邊的、又寬又厚又高的牆,著名的水門 (我們屋後的好像是第五號)底下空隙,水不時地湧出,時而賤起水花,還有轟轟然的牆外怒流水聲,使我小心翼翼為之恐懼不已。

  平時,我常常會在河邊看那緩緩北流的河水,偶而會有帆船滑過。父親的木材生意,也是靠那種帆船,從福州把木才運過來的。我還想起有一種小型的平底木板船,船伕吃力地划著,從眼前駛過去,要過了好一陣子才會有臭味拂面而過。原來那是水肥船,在那還沒有抽水馬桶的年代,家家戶戶都需要靠這種小船把污物運走。

  永樂座的活動寫真

  我在台北大稻埕居住的年代,我能記起的事物並不多,不過我之成為戲迷,確乎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在那裏,我有一位阿姨,是母親的遠房表妹,兩家來往密切,那位阿姨還特別疼我,我六歲時開始上學,第一套學生制服就是她買給我的。

  因為這位姨母愛看歌仔戲,常常邀母親一同前往看戲。那巍峨的「大舞台」戲院,就在後站對面不遠處,是我們兩家人最常光顧的地方,我儘管還看不懂,但能跟著母親與阿姨她們、還有我的兩個姊姊一起去,確實是一件樂事。至今我還記得當時刻在腦板上的歌仔戲曲調,數起來,那是八十多年前的事囉。

  應該是在台北居住的末期吧。我上了太平公學校一年級,算是初懂人事了,並且也真正成了戲迷----我迷的是「影戲」,也就是電影,也記得當時的日語叫「活動寫真」。

  那是再另一家戲院上映的,就是與我家只隔一條街的「永樂座」。

  這家極為美觀的戲院,當時專門上映「活動寫真」。那也是默片的年代,舞台上張掛著一片銀幕,舞台一角有「辨士」(日語,說明劇情的人),就著一盞小燈滔滔不絕地說著。後來我才得知,大稻埕出了一位知名辨士,幾乎也是靠他那種喜怒哀樂兼具的說白,形成了默片電影風行的時代。

  我該是剛好趕上了這樣的時代的孩童吧。我已是一名小學生,但我想不起是怎樣開始的,被那種只有黑白影子的、且是無聲無息的「影戲」迷住了,開啟了我的戲迷生涯。

  過了那麼多那麼多歲月,一切都已落入濛濛茫茫霧中:是的,我只能憑那種似真似夢的迷離情景中摭拾若干片斷,來自我證實我確實置身其中。尤其幾個名字:「紅姑」、「甘瘤子」、「卜文正」......等,片中其他人物,我已舉不出其名,但卻牢牢記得他們身懷絕技,個個能騰雲駕霧。那是:

  「火燒紅蓮寺」

  一個只有六歲,唸一年級的小傢伙,想不出怎麼做到的?竟然每場必到,在黑漆漆的觀覽席上,可能是緊緊捏著小小拳頭,隨著片中的故事而一喜一樂、ㄧ哀一悲......

  這個片子「火燒紅蓮寺」是從中國那邊搬過來的。日本統治當局似乎聽任這種影片隨意輸進來公映,因為台灣有不錯的票房......這也難怪,當時應該是太平盛世吧?喔,才不呢!查查資料,才知這一年(一九三一) ,是「滿州事變」爆發的年份,日本舉國正在猛喊「非常時」,並著手把侵略之手伸向西邊鄰國的年代,次年竟還一手扶起了「滿州國」,繼之是全面入侵中國的蘆溝橋事變,戰火兵燹全面延燒起來。然而,一個才六歲的孩提,是不會懂這些的,這部片子總共有數十集,每夜每場都到,看得如醉如痴。總之,我就這樣成了個小小戲迷......

  神氣的小小戲迷

  走筆至此,這篇藝文應可結束,不過突又想起還有後續的幾句話似可一提:

  次年,我已升上二年級,家裏因發生了變故,舉家搬回了故鄉,我也轉學到「龍潭公學校」就讀。不知過了多久,那部「影戲」火燒紅蓮寺,全台巡迴之際終於也來到了故鄉,在那家老舊的戲院放映,同學們之中也有少數幾個有機會去看的----買得起戲票的同學實在不多。這些同學在看過之後,次日來到學校便互相談論片中的故事,大家都趣味盎然,未看的同學更以羨慕、好奇的神情在一旁傾聽。

  這這當口,我可神氣了,因為大家所談的一切,我無一不熟,我不但參加這樣的交談,還以先知的姿態,預言明天或者未來的情節發展,這時大家便不約而同凝神傾聽我的一言一句了!

  是的,一點也不錯,是「火燒紅蓮寺」造就了我這個戲迷......

  (二O一O、二、二四)

  此篇文章刊載於「文學台灣」2010/74夏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