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記——中國水利的過去與未來

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王果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它的名字就叫長江;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它的名字就叫黃河。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裏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裏。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這首《龍的傳人》,在全球華人中流轉成頌,除旋律和王力宏的演繹俱佳以外,歌詞境界也是一大亮點。歌曲的意境與深層民族意識隱然合節:將中國、中國人的命運與長江黃河魂牽夢繞般連在一起,透露出中華文明與水資源利用之間交融發展的關係。

  "龍"在中文中是個一語雙關的詞語:它既是中華民族圖騰的象徵,也是對江河的稱呼。古人認為可以從江河的走勢、脈動、氣場中,窺測家國天下的命運,《水龍經》就專門討論這一問題。這篇小文並不想說風水堪輿的玄學,而是借水龍之喻,從歷史的視角看看,中國過去對水資源的利用,為我們提供了哪些經驗和教訓,從哪些意義上型塑了我們未來水利利用的道路。旨在說明,隨著人們改變(破壞)自然的能力和征服自然的意識形態的增強,我們已經大規模的改變了中國的水利情況,使本來已經脆弱的中國水環境,雪上加霜;竭澤而漁式的水資源利用方式,使黃河這條巨龍早已奄奄一息,長江這條長龍已現血跡斑斑,大江南北眾江河也正在痛苦掙扎,以"屠龍"的方式"發展"是難以為續的。

  水是寶貴的資源。地球,作為太陽系中唯一一個水以液體形式存在的星球,擁有14億立方千米的水,不過97%是海水。慶幸的是,由於太陽的作用,我們每年可以從中以雨雪的形式獲得50萬立方千米的淡水。這是全世界淡水的來源。不過其中69%被固定在冰川之中,且多數在南極。剩下的98%存在於地下含水層中,不過大多數在遙不可及的深處。世界的淨水中僅有0.25%是以江河湖泊的形式存在的。 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間,我們用水的唯一目的僅僅是飲用。只是近幾千年來,我們才用水來灌溉作物、沖洗身體、潔淨地方,更加晚近的時候,我們使用水動力來發電、驅動機器等等。歷史上,各種社會都發展出了很多方法以保證可靠的水供應(尤其是從摩洛哥到中亞一帶的乾旱地帶)。中國的水資源總量雖占世界第二,但人均佔有量僅為世界平均水準的33%。 中國尤其是華北面臨嚴重的缺水問題。目前,華北有全國66%的耕地,可是80%的水資源都在南方,而且主要集中在長江上游的盆地。以下本文將主要考察中國水利戰略的南北兩個焦點:華北的缺水和西南的水利。

  華北缺水有歷史成因。史載大禹父子(大約西元前2200年)在黃淮之間疏導水澤,可知華北一開始並不缺水。隨著農耕文明的發展,華北的水資源得到逐步利用。四到六世紀,北方"胡人"控制了華北地區,出於遊牧經濟的邏輯,允許自由放牧,華北的水利和植被受到嚴重破壞。結果導致水旱災害逐漸增加,後來在隋唐至宋加速變壞。加之中國土木建築對木材的需要和戰爭的破壞,華北生態環境更進一步破壞。宋代以後,隨著人口和生態壞境之間的平衡達到極限,中華農耕文化不斷處在馬爾薩斯"高水準均衡"陷阱的波動之中。明清以來,政治重心和經濟重心的分離,使得國家更加重視始于隋朝的大運河調劑資源,將食物、財富源源不斷地從江南運到華北。可是隨著大運河流域植被的破壞、泥沙的淤積、黃河的改道,維繫大運河的成本越來越高,到19世紀中期維護費甚至接近全國財政總收入的十分之一。國家因此不得不放棄近千年的河運政策,改走海運,以保證京師物資供應。晚清以來,內憂外患,國費大增,中國帝國逐漸喪失調節地區間經濟不平衡的能力,採取放任政策。隨著環境、政治、文化危機的加深,經濟發達地區尚能自保,但落後地區則很難自持,只能越落後越破壞生態環境,走上惡性循環的道路。

  由於華北地區脆弱的水環境,其農業生產能力有限,這個區域一直以來沒有出現人口的大幅增長。明清以來人口的激增,是借著美洲山地植物的引入,和坡地經濟開發的戰略實現的,主要集中在水利資源相對豐富的四川盆地和東北地區,使得中國人口在清朝中前期兩百年內翻了三倍。建國以來,中國人口再翻三倍,除了雜交水稻等技術進步的推動以外,重要原因之一是華北地區的水利開發,主要是電子井泵的使用,使得這個地區的灌溉農業大大開發,可以養活更多的人口。建國初期,我國推廣了數百萬個電子泵,推動缺水地區利用地下水發展農業和經濟。這些電子泵相當多地在華北得到廣泛使用,導致了地下水位的急劇下降,不少地方井深已經超過5公里。我國農業嚴重依賴灌溉設備,穀物產量的80%來自於灌溉田地,而美國是20%,印度是60%。目前中國城市(尤其是華北城市)的缺水問題已是積重難返,655個城市中現在有近400個城市缺水,其中約200個城市嚴重缺水;從1972年到1997年的26年中,黃河下游有20年出現斷流,其中1991年到1997年的7年中有6年斷流,而且斷流的時間越來越長,97年達226天。

  另一方面,西南中國是世界水利資源最豐富的地區之一,占我國水資源總量近一半,歷來都有築壩開發計畫。築壩攔水是常見的人類利用水資源的手段,最早的大壩可以追溯至西元前4900年興建于古埃及的尼羅河大壩。中國秦朝李冰父子也在2000多年前興建了都江堰,澤被後世,成都平原從一片沼澤變成天府之國。漢朝前期,中國已經可以興建高達20米的大壩。近代以來,孫中山早在1919年也建議在長江上游興建大壩,此後毛澤東、鄧小平等領導人也有類似計畫。1989年,在李鵬前總理任上,終於通過興建三峽大壩的計畫。

  考慮到西南水利之富和北方水利之貧,南水北調是一個實際的考慮。目前的工程計畫分東、中、西三條調水線。西線工程在最高一級的青藏高原上,地形上可以控制整個西北和華北,因長江上游水量有限,只能為黃河上中游的西北地方和華北部分地區補水;目前重點推進的中線工程,從第三階梯西側通過,從湖北引水,可自流供水給黃淮海平原大部分地區;東線工程位於第三階梯東部,主要從江蘇抽水北送。這種大規模改變徑流的計畫,受到了一些學者和環保主義者的批評,不過官方並有太在意他們的建議,工程已於2002年正式啟動。

  必須說明的是,古人的築壩和近代的築壩有著本質的不同。古人講究"天人合一",主張用地利之便推進人類生產發展,謀求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和諧關係。西方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征服"自然的能力不斷增強,隨著帝國主義的擴張征服自然的思想亦擴展到全球,其極致就是"人定勝天"的思想。在此思潮激蕩之下,尤其在1850年以後隨著土木工程、水力學、流體力學的發展,人們興建越來越大型的大壩,首先從歐洲,其次蔓延到20世紀初期的美國。一些國家,比如義大利和殖民地時期的印度熱衷於興建中等規模的大壩,另一些國家比如埃及則傾向于興建大規模的大壩。另有一些國家,比如美國、蘇聯、後殖民時期的印度則同時興建大大小小的大壩。所有的大壩無疑都會改變地貌、水力、經濟和社會。十九世紀的大壩主要服務於灌溉,也考慮控制洪災和蓄水。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發電也成為重要原因。比如1930年代在科羅拉多河上興建的、當時世界最大的胡佛大壩。一般而言,巨型大壩的興建改變生態的程度很大,很大程度上有很重要的政治目的。20世紀中後期,歐美國家漸漸放棄興建畢其功於一役的大型水利項目,而傾向于建設若干小的水利專案,組合起來,達到利用目的的同時更少破壞自然。 20世紀全球的築壩熱不僅危及了將來的農業生產,而且也為沿岸居民的生計造成了嚴重打擊,有的甚至為此喪命。全球有4000萬人生活因此受到影響,其中75%在中國和印度。另外,水庫與運河還造成了疾病的跨境流行。寄生蟲和寄主在水中的繁殖,把疾病傳播到沿岸的地方。這些疾病包括霍亂、瘧疾、血吸蟲病等等,奪去了20世紀中數以千萬計人的性命。

  此外,我國河流污染的問題也日益嚴重。據世紀資源研究所研究,截至2005年,大多數中國國內和工業廢水未經處理就直接排放。1996年,只有5%的家庭廢水和17%的工業廢水得到處理,之後少有改進。飲用水中大概一半都受到了人畜排泄物的污染。而且因為大量使用氮肥,這些化肥滲透進地下水,已經污染了大量植物、動物,人畜食用這些動植物,毒害物質也隨之進入體內,造成各種問題。我國最大的七條河流--淮河、海河、遼河、松花江、長江、珠江、黃河--都被嚴重污染。中國50000公里主要徑流都受到了相當污染,以至於80%已不能再生養魚類。由於鉻、鎘和其他有毒元素的污染,黃河如今已經不再適合人畜應用和農業灌溉。

  如果說中國是條東方巨龍的話,全國的江河則是其血脈,地表和地下的水體則是其血液。如今她已是血液有毒,血管阻塞,渾身上下,千瘡百孔,滿目瘡痍。這幅圖畫雖然慘不忍睹,不過卻是殘酷的現實:我們正在用我們膨脹的力量屠殺東方巨龍。為將來計,唯有放下屠刀,放棄人定勝天的對立觀念,回到自然與人和諧相處的立場,放棄大規模大範圍改變自然面貌的計畫,採用小範圍多層級統籌調節的辦法,休養生息,庶幾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