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建築師的社會責任

謝國鐘建築師事務所建築師 謝國鐘
  近年來台灣社會的財富分配急遽地走向M型化,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貧富差距快速拉大的症狀之一就是房屋價格的不斷追高,同時住宅產品的規劃則普遍走向豪宅化,總坪數五、六十坪到上百坪,總售價動輒三、四千萬甚至上億的天價,簡直讓一般的受薪階級望屋興嘆!因為這十幾年來台灣多數基層員工的薪資不僅原地踏步,甚至還有倒退的現象,國家總體經濟雖然有所提昇了,但是實質利益卻更加集中到少數人身上。

  就以最近常被新聞討論的22K大學畢業生來說,兩萬兩千元的薪水,就算一整年不吃不喝都別想在台北市買到一坪房子,而未來薪資調高的速度肯定永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因此他們未來大部分將註定一輩子當個租屋的無殼蝸牛。幸運一點的人,繼續跟父母擠在老舊的小公寓裡面,然後將所賺來的微薄薪資全部用來滿足對各種昂貴名牌的物質慾望;而沒有父母可供庇蔭,卻又想擁有一間屬於自已房子的人,就只得付出高額房貸,然後一輩子省吃儉用將大部分薪資所得用來還債,成為不折不扣的「屋奴」!

  對建築師而言,這是個最好的年代,也是個最壞的年代!

  當社會財富集中化,當住宅產品豪宅化,當地產業成為一門令人豔羨的高獲利行業時,建築師的主要服務對象由普羅大眾變成財富金字塔上端的有錢人及地產商,對這些人而言,只要建築師能透過種種設計手法來堆砌他們的奢華品味及尊貴身價,使該項標的成為市場上炙手可熱的高價商品,那麼建築師不僅可以因此獲取更高的設計費,更可以在地產行銷的宣傳手法裡被尊稱為「建築大師」。

  對這些與地產主義緊密結合的建築師而言,這真是個美好的年代!

  但對大部分的建築師而言,這卻是最壞的年代!就像社會財富急遽地M型化,在建築師這門行業裡的業務分配也同樣嚴重地M型化,大部分業務集中在少數具有市場號召力的建築師身上,而剩下的少數業務則由其它的眾多建築師來搶食,因為僧多粥少,因此能供給業務的業主往往對他們恣意地比價、殺價,甚至先要求免費提供許多設計構想,但最後卻將業務簽給願意收取更低廉費用的建築師。

  在這樣的時代裡,建築師若不是成為地產商御用的「建築大師」,以奢華品味為設計的最高指導原則,不然就是成為地產主義下的犧牲品,其專業尊嚴及設計能力都會被唯利是圖的地產商踐踏得蕩然無存。

  在這樣嚴峻的時代裡,建築師連維持基本業務來源都是項重大考驗,哪還顧得了要負起什麼樣的社會責任呢?

  然而這個時代卻常常讓我想起上個世紀初葉的歐洲社會,那是個高度資本主義的時代,貧富極端懸殊,資本家住在昂貴的華廈裡,而勞工階級則住在工廠旁狹窄擁擠的欠缺衛生條件的工人住宅裡,此外,像樣的住宅一定是充滿雕刻裝飾的綜合古典樣式,因為相當費工費時且造價高昂,所以往往要耗費大半輩子的辛勞才買得起!

  在這樣的時代氛圍裡,一些深感社會不公的建築師們紛紛成為烏托邦社會主義的信徒,他們認為透過建築革命可以造福更多處於經濟弱勢的人,改善他們的生活品質,而透過新的建築美學及營造技術可以建立一個更加平等均富的社會,讓「住者有其屋」的烏托邦社會儘早來臨。

  因此一個追求簡約素樸、去除裝飾的新建築美學,一個講究模矩化、經濟性、可大量建造又符合現代衛生需求的現代主義建築風格於焉誕生。這樣的建築物既平民化,又符合新時代簡約實用的美學要求,既沒有多餘的堆砌及裝飾,也不會採用昂貴的建材,因此人人買得起,住得起。在飽受兩次世界大戰摧殘的歐洲社會裡,戰後快速興建的現代建築也的的確確造福了數千萬個家園殘破甚至無家可歸的人!

  然而在相隔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我們彷彿又再度走向那個貧富懸殊、崇尚奢華的年代,我們又開始用堆砌的裝飾及昂貴的建材來興建只有少數人買得起的住宅,而大部分的人要不是住在敗破老舊的公寓裡,就是永遠只能當個寄人籬下的無殼蝸牛,我們距離那個「住者有其屋」的烏托邦社會是愈來愈遠了!

  同時,追求昂貴化、奢華化的建築物也將造成地球資源的過度浪費,因為原本可以用來蓋給十個家庭居住的空間及建材,現在只能蓋給兩三個家庭使用。而既然以奢華為尚,就不會太重視節能減碳的理念,不會致力於尊重地域性的生態環境,這些建築往往以睥睨環境的英雄姿態出現,除了興建過程中耗費太多資源,將來要維持它的運作也同樣地代價高昂!

  這種傾向奢華品味的社會整體價值觀需要被加以導正,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種簡約大氣,素樸且有質感,符合經濟性,同時又尊重自然生態的建築物。它既符合美學的品味,同時維護起來又相當便宜,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建築物能造福更多人-特別是處於經濟弱勢的族群。

  建築師的天職是替人類蓋房子,透過設計房子讓人類的生活更舒適、更美好,但這裡的「人類」不該只侷限在少數付得起高昂代價的族群。建築師不該只是被動地被追求高利潤、高報酬的地產主義所役使,而應該更主動地透過建築設計來參與社會改革,以建立一個更加平等均富,更加關懷弱勢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