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尊重,點亮生命之光

台灣大學中文系/研究助理 趙子含

「我就開始玩 看到可以找人嘞>< 我就打你名子 結果就有了....
我也瞞想妳你的嘞 !喝喝 挖 算一算 我們已經5年沒聯絡了
我現在做汽車美容啊 做生意 呵呵 !
你嘞還在教書嗎? 因該妹有聽我的話跑去當老師了吧?」

  當我在Facebook上看到這則留言時,非常不敢置信─那是五年前,我在國中擔任實習老師時,個案輔導的學生。雖然最後,我沒有選擇老師作為我的職業,但是我從來沒有在心裡忘記這個學生。

  實習分為好幾個部分:行政實習、教學實習、導師實習、輔導實習。當時與我同期的12個實習老師,每個人都被學校分配到一個個案輔導的學生。當我第一次走進輔導室的會談小間,一個瘦而清秀的國二男生坐在那裡,用學校的體育服外套擋住自己半邊臉,對於我的任何問題都沒有反應。因為實習老師只在學校停留一年,所以不會事先知道這些學生的相關背景,而同事從學校的正式老師口中得知這個學生在學校的種種行為(蹺課、蹺家、抽煙、打架、出沒學務處像出沒自己家一樣,更不用提被記過的次數了)之後,就很驚訝地對我說:「學校怎麼會派實習老師來輔導這種學生?!」也有人說:「可能是因為沒救了,所以誰來輔導都可以,死馬當活馬醫吧!」

  但當我看到這個清秀、瘦小的男孩子,我沒有感受到什麼「壞」的氣息,我把他當成一個新朋友來瞭解,不著邊際地閒聊。後來,這個學生漸漸願意放下遮住臉的外套,開始跟我交談。我感覺他不過就是找不到生活目標,又對現狀很不滿,只能藉由一些所謂的偏差行為,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和認同感的孩子。我沒有任何心理諮商輔導的技巧,可是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異常,因為檢視當時的我,我覺得自己跟他一樣:也許我成長的過程中一直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也許我受到很多人的肯定,我的生活是屬於所謂的「正軌」。可是我不想當老師,卻又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我一樣會在沒有自信的時候,對未來的一切感到徬徨、有情緒的起伏,只是我選擇的方式不是抽煙、打架鬧事、飆車…而已。在心理層面而言,雖然我的身份是老師,但我並不覺得我跟這個學生有什麼不同,我們一樣有被愛、被肯定、想要找尋生命的價值的需求。

  所以我們的關係就在這種沒有任何學理基礎和專業輔導技巧的情況下建立了,這個學生曾說:「你不是老師,你是我朋友,因為老師都不是好人。」讓我非常感慨,我曾試圖向他說明其他老師對他的關心,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但他無法感受;我也曾經試圖與他的導師,一位男老師,說明我對他的觀察;甚至曾經打電話給他的母親,但是這個學生是「學校中的邊緣人」的狀況始終沒有改變。

  輔導的過程中我屢屢為此感到無力─除了建立對我的信任關係之外,似乎沒有辦法把好的影響擴及其他層面─當然每週要跟我會談的那一天,他都不會蹺課,還會有點洋洋得意地對我說:「我今天準時來學校,很乖。」可是除了我之外,影響他的力量實在太多了!他要好的朋友就是販毒的藥頭,而當我問他:「他對你有什麼好?為什麼你覺得他有情有義?」這個學生回答:「我沒錢吃飯,他拿錢給我吃飯;我媽不准我玩電腦,他帶我去他家玩電腦。」那一次會談結束之後,我趴在辦公室哭─原來學生要的東西這麼少!!!我們身為老師,自詡為正義的一方,難道連這麼少的東西都給不起?就眼睜睜看著學生被所謂邪惡的力量拉走嗎?

  他多次分享他最喜歡的電影是香港的《古惑仔》系列,因為他認為電影中的人有情有義。我也從類似的黑道電影《無間道》來與他分享選擇黑社會一途所需付出的代價,但學生一直強調「情義」的部分,當時我就一直思考:學生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與其說他壞,不如說他很單純吧!單純到會相信這種「相挺」的友誼,並且不在乎需要付出的代價。就像他也曾經帶著他校外的朋友到我的大學來找我,並指著我說:「這是我老師。」因為他生命中用這種方式關懷他的人很少。

  實習結束後,我離開了那所國中,也跟他斷了音訊,最後聽到他的消息,是他在社團活動中吸食毒品,所以被移送少年法庭。日後我每次想起這個學生,都擔心他在黑道火拼的過程中死亡;或者因為一些其他的行為而被抓去關。沒想到斷訊五年之後,他還活著、有正當的職業,與人合股做汽車美容的生意,並且試圖找到我,我真的很感動!畢竟我只是與他短暫相處不到一年的實習老師,也不曾真正教過他任何一門學科,重新取得聯絡之後,他有問我為什麼中間都沒有找他?我才知道對於青春狂飆期的學生來說,即便是一點點的尊重、同理與支持,都會在那個生命的轉折期,留下一抹如此鮮明的記憶。

  標榜「正港的台灣黑道」,鈕承澤的電影《艋舺》,也是從高職生的友誼開始,「為什麼要作兄弟?」、「意義是三小?我只聽過義氣。」對於年輕的生命來說,被肯定、被接納、被尊重、感覺被愛、有歸屬感,是如此重要;而檢視我們自己的心,這些對於世界上的任何人來說,不都是如此嗎?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也在他的需求層級理論中,也提到「不被傷害、能被愛與愛人、渴望獲得成就感、得到他人與自己的尊敬」這樣的需求。

  從這個學生的例子來思考,我們的教育最終的訴求到底是什麼?若說注重學業,的確,連馬英九總統都表示「提早學習英語」是世界的趨勢,但根據大學入學考試中心的統計,2010年大學學測的英文作文,有15,523人拿到0分,國文作文也有1,803人抱鴨蛋,正統的學科並沒有因為校方、老師、家長的重視與加強,就有比較好的成績。如果說重視多元發展,放眼現代的小學生,每個家長都擔心孩子輸在起跑點上,多得是從星期一到五,都被各種才藝、補習與家教塞滿的行程表,許多孩子都有超乎年齡的世故(不見得是思想上的成熟,卻有一種被填入過多資訊的疲憊與滄桑),但無法保證快樂的童年,和更多可能的未來。

  這個學生後來的經歷,其實並不順遂:他的父親去年在他生日當天過世,現在自己租房子在板橋,因為不會唸書,所以要工作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十六歲時出了車禍,所以一隻眼睛瞎了。但是當年這麼愛美,連平頭都想要有髮型的小孩,卻高高興興問我要不要用視訊看他現在的樣子,我從視訊可以看到那隻壞掉的眼睛,五官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但是神情是很輕鬆愉快的。當我跟他說:「我一直怕你混黑道就死了。」小孩還一副我大驚小怪的樣子說:「混黑道不如自己去死,我本來就不壞,否則你幹嘛找我?」我心中很驚訝也很高興:他終於度過了不知所措的青春期,找到一個自己的定位點。

  無論是身為父母、老師,身為一個教育者,我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不就是受教育的對象能夠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好人生嗎?所以害怕孩子失去競爭力、害怕孩子輸給別人、害怕這、害怕那。求學的時候擔心成績,畢業以後擔心工作,中途擔心他的情感發展,如果有憂鬱症想要自殺,心焦的父母跟師長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但是這些,都沒有辦法幫助孩子自己找出生命的勇氣,也沒有辦法幫助他找到自己生命的位子,但是愛卻可以。

  如果說黑道可以用一點點不純粹的支持,就能獲取孩子全部的信賴和心,父母和師長也一定可以,只是看我們願不願意理解,願不願意相信:這樣做有用。我們願不願意相信:每一個孩子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出路,我們只是在過程中讓他感到安全、支持與陪伴,而不是用訓誨把他們推離我們的身邊。如果我們願意用更多的支持與包容,讓他們產生信賴和安全感,要引導他們走向正向的道路,給予他們更多的選擇,他們也會更容易接受;其餘的,他們的生命有自己的力量會發出自己的光芒。

  我曾聽過中輟生學園主任的演講,他說:「不要看那些中輟生一個個青面獠牙、張牙舞爪,他的心裡比我們都更徬徨,所以只能這樣來武裝。」我也曾經聽過林輝校長的演講,他同時擔任過中山女高和一所風評不好的高中的校長,他曾感嘆地說:「風評不好的高中的學生,走進校長室,都是為了記過的事情和我討價還價;但中山女高的學生,走進校長室,都是說:『校長,我想自殺。』」無論何種傾向的學生,面對青春期,都有徬徨不定的時刻,只是反應在不同的行為選擇上,此時,父母、師長,我們所選擇的角色是什麼?我們的作為是什麼?

  完美的規劃、期許、提供資源,不見得能保證孩子的未來,但是尊重與愛,卻能讓生命找到自己的力量,發出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