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女性主義覺悟

中央大學講座教授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召集人 何春蕤

  我從小就是個蠻好動的小孩,在家裡是老二,上面是哥哥。從小就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跟哥哥有差別,家裡發零用金的時候我跟我哥哥雖然只差一歲半,零用金卻一定不一樣,可是卻不是因為我排行老二。有一次問我媽說:「為什麼我的零用金不一樣?」我媽說:「你哥要交女朋友,要花錢。」我說:「我也要交男朋友啊!」我媽說:「那該男朋友花錢啊!」這一件事就讓我清楚看到,我早就被定位是那個被花錢照顧的人,我沒有主體性可以選擇我要請誰、我要幹啥。所以說,坐在老二位子上的女生很容易就看到了這些性別差距在家裡形成的位階差距。小時候我們只說中國人重男輕女,好像這是個傳統,是爸媽偏心,但是當你遇到女性主義理論的時候,它突然讓你明白了一些事情:第一,這個重男輕女並非天經地義而是人的安排;第二,它不是只有我才有的遭遇,不是只有我們家才重男輕女,而是整個社會的體制。所以在知識份子的位置上遭遇女性主義的時候,你會突然得到一種力量,覺得說:「是啊!女性主義講得有道理。這個分析很有力量,我們或許可以從其中找到一些解放之道。」

  在知識份子的教室裡遭遇女性主義也有它的問題。那時候我周圍的美國女性主義學生和老師有某一些談話方式常常讓我覺得有點不安,因為她們在教室裡的批判聲音很大:「男人怎樣怎樣,男權怎樣怎樣,婦權怎樣怎樣」,她們常常批判男人,可是在這教室裡很少自我批判,很少去反省:這樣的男人是怎樣養出來的?這些男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和很多女人互動過,例如他們的媽媽、姊妹、女性親戚、女老師、女同學、女同事,那這些女人為什麼會容許這個男孩長成那樣的囂張男人呢?女人為甚麼不反省自己的作為呢?當年在女性主義教室裡我是有點不太適應的。老師和同學只會把矛頭指向另一個性別而沒有去反省自己的性別調教,老是在那邊罵男人可是同時又強烈寄望男人會改變世界或者改變自己。我覺得那是很渺茫的啦,所以我不太喜歡這種女性主義教室。後來我自己開始寫女性相關的文化和性的時候就比較不寫男人,我通常寫女人,寫女人自己的身體、肢體、感覺、說話的方式是怎麼樣侷限了自己,我希望女人能從自己的壯大開始。你管男人怎樣啊!他囂張他的,你壯大起來,他們就不能囂張了!

  我想我在那個教室裡有點覺悟了知識份子擁抱女性主義的方式有時候是很書本的,也就是說在概念上大家都知道女性主義有哪些說法、講法,但是在書本和學術論文之外是有一個現實世界的,而我在行走這個現實世界的過程中,因緣際會的遇到了一些很不一樣的人,也從此開始了我對女性主義的一些覺悟。不過先說一下,我今天所批判的「女性主義」指的是逐漸成為主流政策的女性主義,也就是現在上至聯合國、下至在地的婦女團體都齊心在推動的性別主流化。但是女性主義理論本身其實很多樣化,像我就曾說自己是女性主義性基進派,因此,我並不是對女性主義絕望,而是希望透過我自己的覺悟來顯示女性主義不能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唯一框架,我們還必須多認識不符合這個框架的主體,多學習其他的理論和實踐。今天我從過去15 年的經驗中挑了三個比較特別的覺悟來講。

  我的第一個女性主義覺悟是王蘋提到的從1994 年發生的一些事情出來的,我再補充講一些。1994 年的3 月8 號國際婦女節,我們為大學女生辦了一個講座,安排了八位學者從女性主義的各個角度談台灣當時的社會現象。每位女性學者講的主題都不一樣,我就決定要從之前一年我主持「性心情工作坊」的時候和一些女人深入談性的觀察來講。我知道面對的是大學女生,而很多女生已經開始活躍的性生活,雖然大家都不公開講可是已經有很多性經驗,連和男生同居都很常見。可是我也遇到一些女生跑來向我求助,她們在性的過程中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又不能和同學講,覺得蠻鬱悶的,我決定從『女「性」解放』這個題目來幫助她們找出路。

  我講的內容其實很簡潔很生活。我說你們這些大學女生至少要在三方面多多鍛鍊,才不會在性活動中變成只是被男人使用的對象。第一個:鍛鍊身體,身體好,做愛能做的好。第二個,吸收各種黃色材料,想像力豐富,知道性是怎麼一回事,而且知道性的多樣,才能充分的參與性活動。第三個:要壯大自己的主體性,也就是有能力有膽量協商和表達,要能夠掌握性活動的內容、節奏、模式,慢慢熟悉,慢慢享受。簡單的說,一個女人要對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欲望、對這個文化的情慾資源都有所掌握,才能夠說在情慾活動中做平等玩家,才不會只是被人家使用而已。其實我講的也沒什麼特別啊,只是想鼓勵她們不要怕,要做自己身體和情慾的主人而已。

  我是個經常公眾演講的人,對於群眾的反應很能掌握,但是那天那個場子裡600 個女生澎湃的情緒實在很驚人,我每講兩句話她們就大笑鼓掌,興奮得不得了。我只好直說:「拜託不要鼓掌啦,你們一鼓掌一笑,我就要停下來等你們笑完了才能講,主辦單位只給了我15 分鐘呢!」我以為「性」這個禁忌的題目很少在公眾場所聽到,可能女生會不好意思表現她們的反應,可是在演講的過程中,這600 個女生既沒有害羞也沒有害怕,反而大笑鼓掌興奮騷動,連坐都坐不住。我在那個場合中第一次感受到:當人們可以正面而自在的去面對「性」這個禁忌話題的時候,這會產生一個充分解放的力道。

  有意思的是,講完以後好像沒有人記得那天講座的其他講題,甚至沒人記得我講的題目和內容,大家都只記得第二天媒體報導我在演講中鼓勵女生「打破處女情結」!其實我在演講中並沒有說過這句話,我只是告訴那些女生,如果想要情慾生活品質好,就需要拋掉處女的自持心態,從各方面去探索吸收情慾經驗,這才能形成強大的自信。本來嘛!知己知彼啊!當然我當時演講的態度和精神確實示範了那種拒絕退縮的精神,而這種精神是很有感染力的,600 個在場女生的瘋狂興奮就是證明。不過,或許是媒體的聳動標題太過突出,或許是「打破」和「處女」放在一起太過刺激,引發了許多人的不安,對我的言論也開始有戒心。

  1994 年5 月我又引爆了另外一次類似的事件,那就是反性騷擾遊行。我們在第三大隊的隊伍裡確實亂想了很多口號,因為「反性騷擾」這個口號在音律上很難喊得有力,而且大家都覺得「不能只反啊!我們得想想我們要什麼!」有位工運的朋友說:「要性經驗」,可是萬一經驗不太好怎麼辦?大家七嘴八舌的講著講著就到了隊伍中途休息的地方,宣傳車上的朋友已經喊得精疲力竭,所以叫我上去講一講。既然臨時被召喚出來,我決定嘗試避開個人主義式的批評個別男人,而把矛頭指向整個社會環境。我透過麥克風先要求群眾想一想到底「性騷擾」是什麼?為什麼這個社會有些男人會直接佔女人便宜而不想要和她正面協商?是什麼樣的文化才養出這樣不問別人有沒有意願也不知道怎樣和別人互動就隨便上來吃豆腐的人?我的分析是:當整個社會文化把情慾互動看成嚴重而慎重的事情,不鼓勵自由開放嘗試,也不積極調教情慾協商的藝術和技術,只把身體看成寶貝般的守著,這樣匱乏的情慾環境當然會刺激有些人用掠奪的方式趁機偷吃一口,偷摸一把,因為偷到就賺到啦。如果情慾自在些,互動輕鬆些,代價不那麼沈重,騷擾才會越來越不必要。換句話說,要解決騷擾的問題,就得根本而徹底的解決情慾封閉而匱乏的問題。

  講到這裡,隊伍準備再度出發。而隊伍要出發,總要把氣勢帶起來,一般來說就要喊個口號。我並不滿意「要性經驗,不要性騷擾」這句討論中的口號,節奏不好,韻也沒押到,我想到「高潮」還蠻合音律的,於是邊想邊喊出:「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可是只有兩句也不行,中國文字都要四句,所以我又臨時謅出來「你再性騷擾,我就動剪刀!」還好,都押到了韻。群眾跟著大喊這個新鮮的打油詩口號,邊喊邊笑,簡直爽到不行,逼得我欲罷不能的還擠出了第五句沒押韻的「把你剪光光」,然後在大笑中隨著群眾出發繼續遊行。

  這個機緣湊巧的口號後來在隊伍中不斷傳播。群眾喊出來的時候,性騷擾不再是一件羞恥可怕的事情,不再是讓女人吃了虧還說不出口的事情,她們反而在這個口號裡找到了力量和高亢的氣勢。媒體當然也注意到這個口號,第二天的報紙在頭版上寫著「台灣女性上街頭要性高潮」,有些女性主義者就很不高興:怎麼反性騷擾變成了我要性高潮?她們認為我標新立異,篡奪了反性騷擾的議題,說我的言論破壞了女性主義的形象,甚至後來和我劃清界線。可是我認為女人要有力量對抗威脅和危險,就一定要發掘新的力量來源,就一定要撇棄那些本來讓女人退縮的東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見過對性方面的事情毫不在意、豪爽有力的女性,那為什麼這些女性總是被當成壞女人,需要被迴避的女人?憑什麼我們遇到性騷擾就只能憤怒,只能害怕,只能哭,只能控訴?為什麼女人會沒有力量和智慧來當場把這種不愉快的互動處理掉?如果很多女人一碰到性的話題就忐忑不安,戒慎恐懼,難道這不應該是女性主義好好分析,努力破解的問題嗎?在這兩場演說中,我已經親眼看到了女人可以用歡愉興奮和輕鬆自在來面對身體情慾和男女互動,她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勇氣百倍,相信自己有力量,那為什麼女性主義者反而退縮畏懼害怕了呢?

  這些問題促成了我對女性主義的第一個覺悟,而過去15 年來我所做的就是努力開創女性主義可以怎樣正面的看待「性」,可以怎樣看到其中諸多的複雜多樣矛盾歡愉,可以怎樣在這樣的努力中認識各式各樣的性主體和性別主體。這第一個覺悟是很重要的,有這樣的覺悟才可以理解為什麼台灣的女性主義者無法理解臺北公娼爭取工作權的努力,為什麼台灣的女性主義者對於身邊共同努力的女同性戀視若無睹。我覺得這個視若無睹和無力處理也反映出一個階級的面向,因為自命正統優勢的中產女性主義根本看不見其他的社會差異,她們對親密關係的想像還是很傳統的一夫一妻白首到老,完全沒辦法接受多元多樣自在愉悅的性。她們看到不熟悉的東西就只能說,那是──像剛才丁乃非說的──「超前的」或是「落後的」,她們沒辦法面對真正的社會現實,對性工作者或者女同性戀主體在現實生活中已經發展出來的生存策略也完全看不懂。這就是女性主義很大的盲點。

  所以我的第一個女性主義覺悟就是發現女性主義在「性」的領域中有著很多無知和盲目和自以為是。我的第二個覺悟就是發現,女性主義雖然號稱是性別方面的專家,可是對於「性別」卻所知甚少。這怎麼說呢?在過去15 年參與台灣女性主義和性別運動的過程中,我們常常聽到「兩性」平權的說法。聽起來是個很好的理想,但是後來就越來越發現這個思考框架有它的侷限。因為它一開始就假設天生只有兩性,男和女,接下來大多數人都會問:「那麼兩性要怎樣相處才能和諧呢?」這個問題當然反映了社會變遷所帶來的衝擊讓大家都很焦慮人際關係的調整,可是女性主義性別解放運動總不能變成道德倫理重整運動吧!我另外舉個例子,搞了很久的兩性平等教育,很多人的理解竟然只是「我們教養孩子應該要讓男生學會哭泣,學會做家事」。有些老師在學校的兩性平權教育中竟然是這樣教孩子:「男生要尊重女生,女生要尊重自己」。難道性別解放運動就只是這樣的層次?

  用這種「兩性」的模式來想「性別」就會產生一些嚴重的盲點。女性主義者在分析性別的時候都說要區分「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說生理性別就是天生的身體裝備,說社會性別是社會認定有這種生理裝備的人應該有怎樣的性別特質,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而女性主義者抗拒的就是社會依著生理性別而分配個人的社會性別、社會角色、和性別特質。說白了,就是不願意接受社會規定生為女人就應該女主內,溫柔賢淑,順從丈夫,孝順公婆;女性主義者要爭取女人也有實現自我的各種能力和機會。

  這些都很好,也確實為女性爭取了一些空間,可是後來我們就越來越看出來,其實很多女性主義者對「性別」的認知最終還是只看到「生理性別」而已。她們或許會爭取社會讓女性有更大的空間和自由,但是這只適用於「生理」女性而已。遇到了那些生為男性但堅心認同自己是女性的跨性別主體時,女性主義者還是很有保留,總覺得沒經過女性的成長過程就永遠不可能理解女性的處境,就永遠不可能有正確的女性意識;而遇到了那些很陽剛、man 到很像男人的女同性戀時,女性主義者還會責怪她們被父權洗腦,太貼近男性認同。最近這幾年,女性主義者越來越相信生理性別,因為她們越來越覺得只要是生理男性,不管有沒有事實佐證,不管所謂「受害者」有沒有控訴,都可能對女性或兒童施暴,因此女性主義者積極立法保護婦女和兒童,男人對女性或兒童的親密表達都被另眼看待,都很容易被說成是性騷擾或性侵犯。說穿了,這種對「性別」的認知是很雙重標準的:只有生理女人的性別要被解放,要享受更大的空間,別人的性別──不管是跨性別還是男人──都是有問題的,都要被檢驗被批判。   我的運氣比較好,有機會學習到和「性別」有關的很多經驗。2000 年我第一次認識了一個跨性別的朋友,也透過她而結識了更多跨性別朋友,很快就覺悟到,過去讀性別理論的時候遇到過「跨性別」(transgender)這個概念,可是我並不真的瞭解它,所以讀了理論也是虛的,就像王蘋剛才說的,認識社會現實才是所有的知識的基礎──我在認識跨性別的朋友時才開始學習什麼叫做「性別」,我開始懂所謂的「性別」並不是兩個框框,男的在這邊,女的在那邊,此外就沒有別的選項了,所謂的性別既不是生理的也不是社會的,而是主體不斷在社會脈絡中定義自己的過程。事實上,當我認識跨性別的朋友的時候,我開始學習看到那兩個框框是框不住所有人的,有很多人在框與框之間,有些人在框框之外,有些人從這個框移動到那個框,或者跨在兩個框上,多樣性非常之大。連我自己都開始注意到,有一陣子我會比較女性,會喜歡穿比較陰柔的衣服,頭髮燙著捲捲的大波浪,可是有另外一陣子,我就比較喜歡打扮得很中性,甚至非常陽剛,理著超短的直髮。每一個階段的打扮都代表了那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性別想像,可是別的時候我又覺得另外一些樣子也是我。能夠有那麼多樣的呈現方式不是挺好嗎?

  當我認識越來越多跨性別朋友,我也越來越知道自己的無知,越來越懂得謙虛,因為我的性別判斷太常錯誤了。我們組織的跨性別團體每兩個月聚會一次,每次都有十幾個新朋友來,見到新人的時候我總會習慣性的斷定對方的性別,可是百分之六十的時候會錯。我以為這是個漂亮女生,結果卻發現是個原生男性;我以為那是個陰柔的男同性戀,結果卻是個有著女性身體裝備但是認同男性卻也愛戀女性的人。如果你有點聽不懂我在講什麼,那你學習對性別謙虛的時刻就到了,因為我們對性別的自信往往就建立在我們確信能辨識對方屬於哪個框框,而且只有兩個框的基礎上。但是我這幾年在跨性別的群體當中學到了很多,不單學到了「兩性」框架完全不符合社會現實,也學習到這兩個框架的狹隘性,更重要的是看到這兩個框架會造成許多人的痛苦。

  認識了跨性別,才看得到我們社會裡太多事情建立在兩性的基礎上而排除了任何其他可能。就連每天最簡單的上廁所都造成跨性別的痛苦,你能進哪邊?到這邊有危險,到那邊被當成亂闖,在學校裡被同學取笑戲弄,被老師當成需要被矯正的對象,找工作的時候公司不錄用,說形象不對、不能代表公司。過去這幾年甚至有好幾位跨性別朋友因為走投無路而自殺,這些都是被我們這個兩性框架的社會造成的人生代價。因此我的第二個覺悟就是發現女性主義竟然對於性別所知這麼少,竟然還是擁抱生理性別的決斷性。在一個不斷說要性別平等、性別多樣化的社會脈絡裡,跨性別竟然不被女性主義視為自己性別奮鬥之路上的戰友。女性主義竟然看不到:不解決跨性別所承受的歧視,就沒辦法徹底消除自己所受到的性別歧視。這也構成了我這幾年的研究項目,希望能凸顯性別框架的排它性和規範性。

  如果女性主義只能看到男人女人,只能要「兩性」平權,只能擴充生理女性的權力,老實說,這樣的女性主義可就錯過了世界上很大的一群人。有一本是我們後來編寫的《跨性別》,這在中文世界裡是唯一一本有關跨性別的理論和文化分析,我們希望女性主義要有跨性別的視野,也希望這個議題能在大陸的性別圈子裡開始與社會現實並進。

  我的第三個女性主義覺悟,這第三個覺悟也讓我從性和性別的主題更延伸到法律和政治的議題。從2000 年開始,我很深刻的感覺到新興的網路世界越來越沒有自由,我們原以為網路的匿名世界可以提供一個空間,讓平日無法表達、無法接觸的性言論和資訊能夠自在的流動,性的文化素材能有一個自在的空間發展,不再被商業體系壟斷,而這些自在的發展不但能讓各種性主體伸展自我,也可以豐富我們的情慾文化,減少壓抑,提升品質。

  可是在台灣,我們的婦女團體、兒少團體、保守的宗教團體竟然團結起來,以保護兒少、維護善良社會風氣、甚至「尊重女性」為名,設立了很多超越世界水準的法令,從2000 年起,規定網路上不能談某些話題,不能用某些字眼,不能提供某些資訊,不能交換交流,否則就是觸法,就可以被起訴。這不是當代的文字獄嗎?網路上網友們彼此交換養眼的圖像,訴說情慾的經歷,詢問一夜情的對象,這種好不容易在匿名中養出來的勇氣和自在,現在都被當成刑事案件,說是散播猥褻,都被約談起訴了。我們過去以為台灣是自由世界,應該有言論自由,不過現在台灣的自由尺度好像越來越差。   在2000 年以前,我們女性主義者常常像王蘋提到的在內部討論辯論,或者寫文章在刊物和報紙上辯論,和不同意見的人是可以對話的。可是2000 年以後就再也不用辯論了,要是不喜歡你的論點,就讓法律來處置你。像我們性/別研究室一向很直接的批判各種不公不義,維護性的自由權利,2001 年我們批判警方用誘捕的方式偵查網路性交易,結果就被婦女團體檢舉,差點關了我們的網站。   2003 年甚至有11 個婦女、兒少的團體聯手到法院告發,說我的性學術網站包括了一些有問題的邊緣項目,還提供相關連結,有散播色情的嫌疑,結果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打官司捍衛自己的權利,還好最後被判無罪,也保住了學術圈的言論和資訊自由。這就讓我很感慨,不同意我的理念也沒關係,可是用法律來讓我噤聲,這也未免太讓人寒心了吧。

  除了和我自己相關的司法糾葛之外,我也在這些年中收到很多人來信,他們都因為在網路上自在的留言而被偵辦起訴,所有的調情曖昧露骨文字都被當成企圖性交易或者傳播色情,很多案情荒謬牽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透過這些經驗和故事,我有了第三個覺悟,我覺悟到這些保守團體正在擴大女性主義的母性保護語言,極力淨化社會空間和網路空間,而這種保守的女性主義目前已經逐漸取代了男權和父權,成為了新的道德霸權,用保護兒少的名來限縮人民的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學術自由。而在此同時,某些進入權力核心的女性主義者更是道貌岸然,眼中只有教條,只有權力,只有狹隘的正義和道德,只會利用機會極力排擠異己,以便壯大自己的勢力。她們執行的是最粗淺的生理教條,推動的是最簡單的男女邏輯,結果,這個主流化的女性主義在當代很多議題上都提不出什麼進步的看法,反而去接合了倒退的力量,立了很多爛法,也因此激起很多不滿的聲音。

  在觀察這個近年的發展時,我也注意到台灣的新興民主體制好像總是在表面上有著很大的自由,但是在性的議題上卻走到了絕對的封鎖主義,而在關閉性言論空間的過程中,女性主義語言和女性主義團體竟然是最主要的推動力量。事實上,目前我最主要參與的運動都和對抗這個主流化的力量有關。當女性主義走到這一步的時候,我想大家都應該覺悟,女性主義不夠用啦!大家需要研究別的觀點,深入其他理論,充實我們的思想內容,豐富我們對社會和歷史的認知,也唯有這樣才能重新思考要怎樣改造女性主義。

  在女性主義的路上走了二十年,我得到這三個覺悟:我覺悟女性主義在「性」領域缺乏正面積極的說法,我覺悟女性主義在「性別」的路途上認識很狹隘很有限,最後也覺悟主流化的女性主義是一個壓迫異己的龐然怪獸,亟需批判和改造。這三個覺悟讓我積極努力的開拓新的眼界,但是這也讓我更為清楚,我們不能只擁抱一種理論,一條道路,社會的變化非常複雜,我們需要更多分析工具,我們需要更多不同的理論,我們需要更多的認知,更多的社會參與。這也是我們這一次四處交流、多方學習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