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逞兇鬥狠的背後看見哭泣求救的心靈

台中縣清水國小教師 白明麗
  曹小妹事件及殺父母妻兒的新聞,讓我想起二年前曾輔導過的一個個案。

  民國96年9月,我接了一個教書20年不曾遇過的三年級小學生的個案,我與王姓學生的家長並沒有衝突過,但在2年導師期間,王生與其父親卻不斷的給我震撼教育。原來在這些逞凶鬥狠的背後,身為一個導師,以柔性、正面、真心關懷的輔導,可能拯救了一對面臨自殺邊緣的父子。

  在接到王生的第一天,學生們在操場放學排路隊時,父親直接到隊伍中,以台語表示:「我欲直接來帶,無欲排列。」我還來不及回應,他已把小孩從隊伍中帶走。之後每天放學前5分鐘,父親已在教室門口等待兒子,待一下課,就帶走兒子並不排隊。我從一二年級導師口中得知,王生出生沒多久,原住民籍的母親就離家跑走,奶奶和父親是主要照顧者,而父親最近剛因恐嚇勒索罪出獄。

  96年10月某天,我於放學後值勤導護,我的實習師突然電知我,驚駭的述說她遇到恐怖的家長:「老師,剛才王生的爸爸來教室找您,並口出三字經踹桌子大聲叫罵兒子:『幹xx!伊打你,你不會踹伊喔!』」聞後,我立刻趕往王生家中了解狀況。在廟旁開彩卷行賣彩卷、金紙的父親見我到,便客氣的請我坐、喝茶。我想進一步了解王生今天與同學互動發生什麼事,結果王生笑笑說沒事並躲到屋後去了。接著我又聽著父親誇嘴的述說他年輕時意氣風發逞凶鬥狠的豐功偉業,一個女老師聽著他斑斑血跡的故事心理著實害怕,但二十年的教書經驗告訴我,這位父親只是希望老師多關照他的兒子。所以聽完故事我斬釘截鐵、自信滿滿的跟父親表示學生所有一切在校問題,應先知會老師,老師有責任在第一時間知道學生在校一切問題,並保護任何一位學生,請父親放心把孩子交給老師。

  96年11月某天,父親照常來接孩子放學,由於最後一節自然老師較慢下課,又留王生及4位同學打掃自然教室,父親等得不耐煩,又在走廊叫罵:「幹xx!是在弄啥!」此時王生已走到父親身邊,而聽到粗話的學生落荒而逃到教室告訴我:「王爸爸罵自然老師三字經,聲音很大,很恐怖!」此事過了一星期,有天,父親電知我:「你給自然老師講,聽阮囝仔講,伊佇學生面頭前罵我,你叫伊卡注意這咧。」事後我暗中調查學生,並無此事,於是我寫聯絡簿說明調查經過,此事可能是誤會,父親也不再回應。

  96年12月,王生的奶奶過世,王生失去基本生活起居的照顧者,上學開始不正常,經常遲到。基於職責,在8點過後見王生未到學校,我也必須打電話問候父親今天上學情形如何?而王生早上常常9點、10點才來。有時父親寵溺孩子,或是父親本身無法負起接送孩子上下學的責任,就恍稱孩子生病要在家休息。時間就這樣在我電話催促下,王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上學日子。家裡吃喝玩樂樣樣方便齊全的生活好像比起學校舒適安逸多了。這段學習的日子,我漸漸看到上課時王生眼神空洞,對學校生活好像漸漸不感興趣。下課有時一個人在我周圍游蕩,有時又被同學告狀說王生恐嚇同學要叫他心目中的黑道老爸來打人,雖然我曾就此問題多次開導並糾正王生,但我的影響力比起他的父親,似乎遜色許多。時間就這樣來到了三年級下學期的初夏。

  97年5月某天,王生又沒來上學,下午第二節,正當全班靜靜的聽課,這時,穿著拖鞋的父子突然衝進教室叫罵:「是誰欺負你?叫伊出來!」王生說:「不是這班啦!是辛班啦!」。於是父子憤而衝向長長走廊的另一端去了。我因見狀況不對,緊急安頓學生,並叫班長去辦公室請主任來。而自己趕緊三步併兩步尾隨著怒氣沖沖的父子到辛班去了。一去只見父親咆哮著辛班的學生:「是叨一個講欲落人來打你?叫伊出來!」我想趕緊安撫父親強而有力的吼叫聲就說:「爸爸,是什事誌?我攏不知影?請慢慢仔講,才噹解決事情。」父親接著說:「是他們這班講欲落人來打阮囝仔。」年輕的代課女老師已於早上聽該班學生述說此事,於是不甘學生受辱就說:「是你囝先講欲落人來打阮這班。」哪知父親手指代課老師的臉兇狠的罵:「幹xx!」這隻如出籠的野獸此時根本聽不下我任何理性冷靜的勸導,不過我已將他請出了教室到走廊。此時,主任來了,主任原本也想好好問學生話,哪知家長不領情,繼續咆哮:「你是按怎毋先問別人〈用力推主任胸口〉,先問我囝仔。」所以兩個男人就互相抓扯對方胸口衣服,互相嗆話,不歡而散收場。

  就這樣王生父親咸認孩子在校總是受害者,但我又沒發現任何學生欺負他的跡象,反倒常聽學生說王生動不動就恐赫同學要叫他的黑道老爸來打人。且王生強壯,肌肉結實,走路偶有七爺八爺的架勢,臉上時有微笑,哪有受欺負的情形?偏偏他又倚賴父親,並沒有親友可以協助教養,父親來校發飆後王生繼續在家不來上學,我每天電話詢問,父親總有不一樣的理由請假。7天之後,我與訓導主任、輔導組長到家訪問,主任並請父親讓孩子正常上學,但是父親表示讀書不重要,賺錢才重要。主任好言相勸,說國民基礎教育的重要。隔天王生才又恢復上學。

  97年9月,升上四年級,我發現王生較早來上學,詢問上學情形。原來父親已於暑假搬出彩卷行,住在2樓公寓。彩卷行已由王生的大姑姑接手,王生並未搬家,而與大姑姑一起住彩卷行,王生每天從彩卷行騎腳踏車到父親大樓樓下,再走路到校。

  97年10月某天清晨,教室塑膠的大垃圾桶起火燃燒,戴奧辛煙霧瀰漫整個教室,上學的學生驚慌四竄到辦公室求救。最後在我抽絲剝繭詢問下,是他嗎?我看見成為灰燼的垃圾桶,驚愕的第一時間,他是那麼鎮靜笑著跟我報告:「是丙班5號第一個發現起火的。」這個學生為何一直惹事震撼著我?他的心靈是如何的受摧殘?為何在一大早的清晨四處無人下在教室點火?我決定以寬容的心,來了解輔導這個從小失去母愛,觀念受父親影響,行為嚴重偏差的孩子。

  第一時間連繫不到已搬去公寓的父親,所以通知了彩卷行王生的大姑姑,請他到校了解,言談中才知王生也在中秋節謊報彩卷行失火,連消防車都到了彩卷行。我請大姑姑關心照顧王生的生活起居。燒垃圾桶一事,我答應王生,不會公佈他的錯誤,但令其抄寫作業,反省不准再犯,並賠償一個全新垃圾桶。原本事後大姑姑已拿一個中等垃圾桶來,隔天父親又拿一個超大垃圾桶來教室,神情有點恍忽。我說不用了,但父親堅持留下桶子並表示歉意。

  燒垃圾桶事件後,王生作業遲交的問題越來越頻繁,我不得不通知連絡簿簽名人-大姑姑。可能大姑姑給了王生壓力,導致王生離開彩卷行,拿著行李投靠盡其所能滿足王生吃喝玩樂的父親,從此父子二人就住在公寓二樓。後來,我也因為王生作業問題,說謊及竄改連絡簿一事,請協助輔導王生的同事陪我親自造訪父親。與父親說完,我們原本只是希望父親能用心關照王生,沒想到父親竟當著我們二位老師的面摑了兒子一巴掌。後來,我們建議父親讓孩子去安親班,也有人照顧。去了安親班幾天,王生不想再去,父親也就依了孩子。

  進入冬天王生與父親同住公寓後,又開始三天打魚,兩天上網的上學習慣。我常打電話問候王生上學情形,且父親總是在清晨才入睡也常在睡夢中接我電話,兩眼朦朧中見孩子不想上學的樣子,就又順從孩子意願開始替孩子隨便跟我說個理由不到學校。上學情形越來越不穩定,所以在未能有王生訊息的當天,我多次與王生的輔導師開車去住處探尋,順便載王生來上學。

  98年2月四下開學,王生上學一星期後,接下來連續三天,因為沒人叫王生起床準備上學,且三支大哥大都打不通,在完全無法聽聞王生訊息的情形下,我只好請求大姑姑協助,但大姑姑無可奈何,且表示我們可以依法啟動強迫入學委員會,並希望孩子能獲得社會安置。

  98年3月完全中斷訊息的第四天,我與主任、里長到王生住處找人,樓下商店表示父子二人還在房間睡,里長以手勢示意我及主任,父親可能施打毒品。主任請商店裡的人協助轉達我們來過後,我們就無功而返了。

  第五天,父親打電話到校給教務處,表示要轉學了。教務主任跟父親說明轉學事項後,意識到轉學只是幌子。

  第六、七、八天完全沒有訊息。

  第九天,學校決定發出啟動強迫入學委員會的公文。

  第十三天晚上,警察去父親住處表示要帶王生來上學,王生見警察來就逃離住處,到當晚11點才回到住處。

  第十四天早上十點多,警察去敲門,將王生帶來學校,由老師及大姑姑簽收,並討論今後由警察、大姑姑,老師合作關照王生的生活。

  第十五天晨間,終於見到王生回到教室上課。約10點,我接到父親來電,他以微弱的氣息告訴我他怕兒子拿危險物品到校,請兒子回電父親,請兒子將一個包包拿到校門口給他。11點下課,我見一位男子戴著一頂壓得低低的鴨舌帽,走到教室內,剎那間,那臉色蒼白、步履輕飄飄平衡不佳的身影,著實令我認不清這是那位意氣風發,逞凶鬥狠的父親嗎?他跟王生說了幾句話後就走了。後來我問王生父親來意,王生說父親問他有無拿白色的藥粉。﹝天啊!是藥?是毒品?﹞

  又過了幾天正常上下學,由大姑姑關照的日子。有天父親打電話給我,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子微弱的哭泣聲:「老師啊!這寡日子造成你的麻煩,真正失禮。前幾工,因為阮囝看到我欲自殺的遺書,所以他一直顧我,不肯去讀冊。明仔載,我就欲離開清水,我囝仔就拜託你?!﹝啜泣﹞將來我若賺了錢,一定轉來報答汝。」我請他不要喪志,好好振作才能成為孩子的依靠。

  後來父親去了台北一間寺廟擔任廚房的工作。

  98年4月孩子回到大姑姑身邊,從此上學恢復正常。孩子有課業上的問題,我與大姑姑較能溝通合作,正向的輔導管教了。少了父親無理的撐腰,王生無論在人際或作業表現上,漸趨穩定正常發展。

  4月縣府派了一位諮商師,我把王生報上去接受諮商輔導,8次諮商結案時,我才知原來王生深受父親觀念影響:「男生要勇敢,與同學相處不可以太軟弱,否則會被欺負。」所以王生與人相處時觀念偏差,技巧不佳,才會導致學業及人際上的問題。

  5月母親節前夕,學校發點心盒,王生竟在盒子上寫著:「母親節快樂!」再連同整盒點心放我桌上,一時,我驚喜的不知該說什麼,拿起其中一個點心,謝謝他的祝福,並告訴他大姑姑也很辛苦喔!別忘了感謝她唷!

  曾經差點與父親走入死胡同的王生,現在升上五年級,換成別人的學生。每天,我看他衣著整潔,活潑開朗的與同學一起打掃廁所,我知道,我在他的生命中,已有一段超越師生情誼的愛在滋養著他。

  後記:後來據王生導師表示王生上學一切正常,只是難免有些觀念偏差。我在王生父親與姐弟妹爭遺產,經濟與身心狀態不穩定又有賭債問題期間當了王生的導師。而父親曾跟我提過他曾到過精神科就診,據我觀察二年來父親行徑疑似躁鬱症。無論如何,多年教育現場的經驗,幫我度過了驚滔駭浪的二年。而能拯救一個純真的靈魂,退休後哪天與親人回首教育生涯時總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