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環境的省思

叁山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技士 楊政峰
   金門,一個土地貧瘠的彈丸小島,原本土地蒼翠,林木茂盛;因地理位置扼要,自古以來屢逢兵災,亦多遭自然環境之變遷。自古闢建鹽場,採傳統燒木煮鹽的方式,明末清初鄭氏伐盡林木建造大型戰艦,以致島上童山一片,在無森林覆蓋之下,東北季風長驅直入,冬天寒冷刺骨。島民苦於風沙為害,也影響到島內的耕作。
   這是一段金門人耳熟能詳的歷史,因此戰地政務時期部隊積極造林,由於土壤貧瘠,雨水不足,選擇了防風林最常見的樹種木麻黃。當時國軍造林並無專業可言,採用木麻黃卻是正確的選擇,因為木麻黃耐貧瘠、耐旱又生長快速,並適應全日照的環境。為了造林成功,軍方分配每位官兵一定的樹苗栽植及撫育,並祭出軍紀要求苗木必須存活。於是短短三十年,全島建造出連綿不絕的木麻黃樹海。此外,國軍也選用了黃槿、桉樹類、相思樹、樟樹等常見造林木。此外,由於金門缺乏水量豐沛的河川,為了留住有限的雨水,島上軍民挖掘了許多池塘、人工湖以及水庫,加上天然的河流池塘,與木麻黃樹林共同營造出金門美麗的景觀與豐富的生態。繼「海上仙洲」之後,「海上公園」又成了金門的美名。

  數十年來軍民合力營造出大片的樹林與濕地,為的是改善島上的生活環境,也創造出引人入勝的美景。許多第一次到金門的人,都為覆蓋各道路的綠色隧道所吸引,樹林過濾了塵土與烈陽,並吸收了二氧化碳,讓空氣更為清新,在樹林席地而坐,涼風吹拂,讓人感覺舒適清爽,因此許多人都認為金門「環境很不錯」,樹林搭配濕地,形成「湖光山色」的景緻,立體多樣的環境也提供了許多鳥類的棲息,創造了發展觀光的「附加價值」。

  但是這樣的好環境,在解除戰地政務後迅速被破壞;當政府宣佈金馬地區解嚴後,基於觀光客對戰地神秘面紗的好奇,地方認為觀光是一大商機,此外,開放後駐軍逐年減少,居民在失去收入來源後,為了爭取觀光的財源,也一窩蜂地投資觀光,卻未重視原有的特色就是本地的觀光資源,而學習台灣的建設模式,急速拓寬馬路,增建現代化旅館;建設這些硬體設施,就需要更多的土地,於是首當其衝的,就是多年努力營造的木麻黃林,其次就是池塘遭到填平。才沒幾年的功夫,金門景觀急遽改變,觀光事業卻如曇花一現,一蹶不振。

  當時最可惜的地方是當局及民眾並未冷靜下來思索,為何觀光會難以營造起來,卻歸咎於觀光的硬體不足。環境是觀光的根本,要發展觀光,首先就是要維護好環境,尤其是具有「地方特色」的環境,這在台灣的社會中,尤為可貴,因為台灣數十年來高度開發的結果,使得台灣城鄉嚴重都會化,加上建設「均一性」,因此許多地方都喪失了特有的文化與景觀,這使得想尋找一塊未經人工雕琢且保持自然的遊憩景點更為不易。然因為工作的繁忙與壓力,民眾對於遊憩的需求十分殷切,於是只要有這樣的處女地被發掘,就會引起人們蜂擁而至。像九份初期雖然是由電影「悲情城市」所透露出來的小鎮,但它純樸無華,因而吸引了大量人潮。只是台灣開發度過高,由於地形複雜,許多保存非常自然的地方都在崇山峻嶺,例如有大地眼睛之稱的嘉明湖、神秘色彩的雙鬼湖......,由於交通的因素,不是每位民眾都有緣一親芳澤。金門最幸運的地方是除了到達這裡需要搭飛機之外,許多的美景與特色就近在咫尺,它讓觀光客不必耗費太多體力就能到處遊賞,也讓當地居住環境甚為優質。但是,即使有許多人看到這個隱憂而提出建言,當局仍漠視而一意孤行,建設更為變本加厲,觀光的本錢卻在急速的流失。台灣很多觀光景點都以人為的方式營造特色,那是因為這些地方特色被破壞或缺乏特色。這種「做出來」的特色通常都不能持久,因為別的地方也做的出來,唯有發揮本質的特色,觀光才能永續經營。

  金門自然環境損失最大的地方是森林的砍伐,不但民眾伐木取得空地,連縣內負責林業的林務所也在砍樹,且砍伐的對象還是金門森林建造的功臣木麻黃。一般常聽到的說法是,木麻黃僅有三十年至五十年的樹齡,過了這個年齡,木麻黃林就會開始老化衰退,其實這並非絕對。因為木麻黃是一種陽性樹種,它的成長及幼苗萌發都需要相當明亮的環境,一旦發生遮蔭,它與其他種植物的競爭就會處於劣勢,但是競爭若不激烈,它還是會繼續存活;多年生木本植物的壽命並非僅有三十年,會有三十年即衰退的說法是在於造林方面出了問題,因為木麻黃在台灣大多運用於海岸地區防風林;雖然木麻黃耐貧瘠乾旱,卻不表示它耐鹽水,真正耐鹽的樹種是黃槿、水黃皮、海桐等海岸林構成樹種。木麻黃深根的特性使得它在成林後,因為接觸到鹽分開始衰退,因此現在台灣海岸林的營造不再單純用木麻黃了。另外,木麻黃是陽性樹,種植的方式因它的保安功能而建造成大片純林,當它成林後便形成連續遮蔽的環境,這對木麻黃來說,光線便嫌不足,但是若無其他植物競爭或人為砍伐,木麻黃還是可以繼續生長,對任何生物來說,單一環境因素的缺乏,生物的生存可以由其他環境因子補足,並不會對生長造成危害,即便是發生競爭,若未加入其他干擾(例如人為的鋤草與引火),還是會由其他穩定陰性的樹種取代成為另一種森林。

  但是金門的木麻黃生長的情況不是全然遮蔽,許多學者的研究,木麻黃並非有「三十年一到就會衰退」的理論,甚至有研究報告指出,青嶼一帶的木麻黃林仍有天然下種更新的情形。林務所所持砍伐木麻黃的理由是木麻黃已經中空腐朽,算是老化了,隨時有傾倒壓傷民眾的危險。民國八十八年丹恩颱風過境後,木麻黃的「老化罪名」更被確立,雖然颱風吹倒了許多樹,但接著無情的刀斧加身也讓倖存的木麻黃倒地不起,這段浩劫當時引起許多爭議。在九十三年時,中興大學森林系呂金誠教授返金演說,直指金門林業的缺失,也提到了木麻黃根本沒有老化的問題。不久,林務所的員工在金門日報上為文替政策辯護,雖然承認造林不易,卻仍重提木麻黃的老化問題,民眾在無其他專業人士解釋之下也只能相信政府的說法;對於這點,真的要為木麻黃洗刷冤屈;試問為何樹幹發生中空就等於老化?任何木本植物到了一定年齡,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樹心中空,因為那個部分都是死亡的細胞;而且一株樹木代表的也不單是樹木的生態而已,它還提供了棲地,因此樹上有鳥類、昆蟲及真菌是必然的,當然心材髓心的部分也會遭到啃食,何況老化的樹怎麼會年年開花結果?

  丹恩颱風過境後,由於倒木非常多,陸上交通中斷七天。木麻黃因此遭到大量砍伐,理由是它們已經「老化」,為防範於未來再度被吹倒,就必須砍除;丹恩颱風是天災,但引發綠色隧道消失的災難卻是專業不足的「人禍」;台灣常有因颱風過境致倒木中斷山區交通,民眾被困山上的事情,但是政府也僅止於清除路上倒木,因為樹木是穩定山坡地的根本,沒有人會將它清除;自然界生物生長本有優劣之分,遭颱風吹折的多是生長不好的個體。早期因為金門人口外流,缺乏專業人才施政無可厚非,但承認政策錯誤並無不當,貽笑大方事小,誤導民眾事大,將來真相大白的時候,民眾是否還能原諒當時的決策疏失?

  目前金門各主要道路都栽植小葉欖仁,無疑這不是一個正確的樹種。並非造林就是保護環境,錯誤的造林更對環境有害。金門是個苦於風沙的地方,因此造林會以防風定沙為考量。小葉欖仁樹形優美,因此它被廣泛運用於庭園美化,但它並不適合用在保安用途,因為它的樹形不夠高壯,平展的枝條不夠廣闊,無法形成濃密的遮蔭;更糟糕的是,冬季寒風緊吹的時候,它的葉子也凋落精光,不能形成綠色隧道,更無法阻擋風沙。此外,道路兩旁也種植了許多艷麗的草花,草花生命週期短,維護費工,在每次冬季過後,又需重新種植,這又是一筆經費的消耗。政府應該想想,金門的環境是個公園綠地或是庭園院落?還是一個有酷暑寒冬的自然環境呢?

  飲用水一直是金門的民生大問題,森林對於地下水源的涵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為森林的覆蓋阻擋了烈日,地表的蒸發量就會減少,雨水與露水滲入成為地下水的量就會較多,此外樹木也具備攔截雨水、霧氣等水分的功能,使得水分沿著樹幹緩緩流到土壤中。所以大片的樹林對於金門環境維護與飲水來源是不可或缺的。水源的涵養除了靠森林之外,就是溼地了,因此溼地的維護對金門來說很重要,但是開發十餘年來,金門溼地的命運與木麻黃同樣悲慘,不斷遭填平的溼地使得水源減少。其他的水池河流也一一遭到水泥與石塊固封,固封阻擋水源下滲與旁滲,更斷絕了許多水生生物的生存權,例如列為華盛頓公約附錄一的歐亞水獺,以及金門四種需要靠土堤築洞營巢、羽色艷麗的翡翠科水鳥。雖然表面上看來人類之外的生物生存權微不足道,但一個健康的水生生態系是具有自淨作用的。專家的調查已經指出了,金門的水質優氧化嚴重,品質已經拉起了警報。何況,維護水域生態的自然化,也保存了和森林一樣的附加價值;許多觀光客對金門慕名而來,不外欣賞聚落、徜徉於連綿不絕的綠色隧道、探訪戰地遺跡、觀賞異於台灣的野鳥,以及發現水獺排遺的驚喜。

  金門環境的另一個隱憂是光害,居住島上多年的民眾可能發現,原本夏季飛舞的螢火蟲消失了。這是溼地遭到破壞及廣設路燈的雙重結果;螢火蟲的幼蟲是生活在水中,成蟲則產卵在土堤上的植物,池塘的消失與固封破壞了這樣的環境。但扼殺螢火蟲生機的,卻是愈來愈多的路燈。螢火蟲發光為的是同類間的溝通與求偶,但是牠的光線與路燈比起來實在太微弱了,導致螢火蟲無法找到同類交配。螢火蟲的生存似乎與民生沒有關連,但台灣只要有地方復育成功螢火蟲就當個寶似的,也是一項觀光資源。光害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影響到觀星,金門漂亮乾淨的星空讓很多人第一次看到銀河,這是生長在台灣的民眾體驗不到的。路燈對於夜間照明很重要,但是有些地方是偏僻的農路,夜間幾無人跡,設路燈只是浪費能源而已。

  實施小三通是對金門未來前途的最大賭注,更是金門生態浩劫的代表作。在觀光沒落之後,為了挽回低迷的經濟,縣政府投注相當大的心力在小三通,通航的碼頭選擇在西半邊的水頭,然而水頭是珍貴活化石「鱟」的重要棲息地,「斯人無罪,懷璧其罪」,顯然的,這些在泥濘中爬行的古老生物擋了金門的財路。但為了塑造經濟與保育並重的形象,金門縣政府舉辦了為小鱟搬家的活動,事先在古寧頭劃了保護區,然後集合中小學學生共襄盛舉,將水頭的幼鱟搬往古寧頭野放,活動似乎極具感性與知性。然而看在保育人士的眼裡,這是多麼自欺欺人的諷刺。古寧頭與水頭距離多遠?如果那裡適合水頭鱟的棲息,何須人工搬運?但事實證明小三通對金門的經濟毫無幫助,大部份的客源都是台商或大陸配偶,小三通通到現在,可說是一項服務台商的政策,方便金門籍居民來回大陸卻只是個附帶利益,今年政府宣佈,小三通擴大實施,可經此通行的台商擴及到大陸所有省份,於是狹小的水頭臨時通關中心開始車水馬龍。由於分秒必爭,台商下了碼頭便直接由旅行業者或航空公司的包車接到機場,這個政策讓航空公司與接駁的旅行業者財源滾滾,事實上,小三通只是節省了台商繞道港澳的旅費,台商根本不可能留在金門消費,因為大陸才是他們的商機,因此金門當地的民眾難以從小三通獲利,相對的,還得忍受外地人進出時的交通壅塞,加上機票都被台商及旅行團瓜分了,反而是金門鄉親訂機票時一位難求。小三通是國家的大政策之一,跟金門的內政關係不大,而且需要在直航都沒有實施時才有如此盛況,因為台商們更希望直航,誰能保證直航永遠不實施呢?

  但是這麼大的經濟賭注,金門縣政府卻當成重大政績而沾沾自喜,它未給金門民眾帶來利益,卻犧牲了世界上日益稀少,卻具有觀光效益的生物─鱟的棲息地,雖然水試所積極養殖鱟,但是水族箱與野外的鱟觀光價值是不同的,試想台灣任何一個大型水族館也展出了鱟,並運用了繁殖技術,那金門鱟與台灣鱟都是一樣的,金門卻喪失了觀光上的交通優勢。政府若認為,金門如果能夠藉由小三通的貨物中轉,甚至設廠投資來繁榮金門,其實是相當危險的,因為金門腹地不大,何況即使做起來了,卻是大幅度犧牲金門的環境與各項特色,金門將無優勢可以走回頭路,且直航的實施將會使一切化為烏有。當局若是繼續犧牲金門的環境來換取金門的繁榮,只怕是「人見利而不見害,魚見食而不見鉤」的可悲心態。

  設立金門國家公園原本是良善的,雖然計畫範圍內的土地提供了棲地的保護,但是大部分的土地仍屬縣政府管轄,這十多年來,縣政府的環境政策一直與國家公園大相逕庭,不但對於生態的維護沒有幫助,對國家公園也是個危機。因為國家公園範圍外的土地仍一直遭受人為的干擾,近幾年來還有個跟國家公園設立宗旨相違的小三通政策,金門是個地理環境平均的小海島,海島生態系是脆弱而敏感的,即使國家公園內的生態受到維護,但其他地方完全破壞,範圍內的棲地就有破碎化的危機,破碎化的棲地有嚴重的邊緣效應,這樣的棲地根本沒有生態保育的功能。金門的環境若是走到這樣的地步,國家公園的處境可想而知。經濟的發展可以有不同方式,大興土木未必是繁榮的表徵。台灣在經過了數十年工業化之後,已有許多的鄉鎮意識到環境保護的重要性。發展地方特色的觀光更可以為當地帶來繁榮。阿里山鄒族原住民居住的山美村,起初居民為了維護達娜伊谷溪的漁業資源,自動自發組成河川巡邏隊發起了封溪保育行動,防範電魚、毒魚的情形發生,經過數年的努力,達娜伊谷溪恢復清澈,魚群清晰可見,一九九二年山美村獲得農委會「自然生態保育楷模獎」。緊接而來的,是慕保育魚(ㄍㄨ ㄩ)之名而來的觀光客,消費帶動了其他相關產業的發展,於是山美村成立社區發展協會,收取遊客清潔費,並協助村公所統籌運用觀光的收入,山美村民從觀光收益中獲得生育補助,且生育愈多補助愈多,因而延續了鄒族的命脈;另一個靠保育而繁榮經濟的地方則是雲林湖本村,村民保育八色鳥的事件登上了新聞頭條,經過社區總體營造運動的經營,湖本村也成了生態旅遊的據點之一。

   與國內其他鄉鎮相較,金門有它不易克服的短處,那就是交通只有飛機與船可以利用,這兩樣交通工具的費用又比陸上交通工具昂貴,因此要吸引民眾前來旅遊,一定要極具地方特色,也就是這個地方真的跟其他地區「不一樣」。金門原本是有這項優勢的,華盛頓公約列名附錄一的水獺、登上世界賞鳥據點網站的栗喉蜂虎,世界已開發地區海岸難以見到的鱟,以及溼地、森林、野鳥、螢火蟲、星空等等豐富的自然生態一度讓許多觀光客大為讚賞,這些特色缺一不可,因為「多樣」的地方特色才能讓地處偏遠的金門佔有觀光優勢。把環境維護好,所得到的效益也提供了居民良好的生活環境。可惜的是,解嚴初期如脫韁野馬般的建設搞壞了這樣的行情,觀光學者指出,殺雞取卵的方式來經營觀光,它的必然過程就是:發現→普及→飽和→退潮→萎縮。但「往者不鑑,來者可追」,因為疼惜金門的環境,我們必須發出諍言,懇求主政者珍惜金門的環境,接納專家的意見,留給後代子孫一個乾淨漂亮的金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