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滸世界」殺出一條生路

―「鵝湖」之奮鬥所面臨的生存困境

鵝湖雜誌社 執行長 周博裕

  哲學大師牟宗三先生筆下的「水滸世界」指出:他們這些身強力壯之人物,在消極方面說,決不能忍受一點委曲。横逆之來,必須打出去。武松說:「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決不肯低頭。有了罪過,即時承認,決不抵賴。好漢作事好漢當。他們皆是「漢子」。漢子二字頗美。有氣有勢,又嫵媚。比起英雄,又是一格。禪家常說:出家人須是硬漢子方得。他們只說個漢子,便顯洒脫嫵媚。水滸人物亦是如此。承認犯罪,即須受刑。受刑時,決不喊叫。「叫一聲,不是打虎的好漢。」在消極方面,他們是如是抵抗承擔。在積極方面,他們都講義氣,仗義疏財。消極方面是個義字,積極方面亦是個義字。義之所在,生死以之,性命赴之。天下有許多顚連無告者,弱者,殘廢者,哀號宛轉無可告訴者。此種人若無人替他作主,真是湮沒無聞,含恨以去。大聖大賢于此起悲憫心,伊尹之任亦於此處着眼,水滸人物則在此處必須打上去。所以他們常鬧事,人海生波,與聖賢之悲,伊尹之任又不同。

  決不能忍受一點委曲,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有了罪過,即時承認決不抵賴,消極、積極都是一個義字。主持正義替世界哀號無告者、弱者、殘廢者作主。牟先生說這樣的世界是「水滸世界」。轉變至民主時代自然任何不平的事,不用文來文對、武來武對,它把義轉化為制度,任何不平都可訴之法律去尋求解決,任何哀號無告者都可循社會福利制度獲得救濟。

  現在的問題是,當義轉化為制度時,人民並未享受到「正義」的果實,正義與救濟消失在制度中,我們甚至會誤以為倒不如回到「水滸世界」中,那還可以享受到一點點人間的温暖。自然這只是感性的想法,牟先生說:「水滸世界的當下即是,不是人文社會上的,乃是雙拳兩脚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統中之漢子的。孔聖人不能用拳打足踢來維持仁義。他有春秋之筆,有忠恕之道:從委曲中求一個『至是』。如是乃有文化。」孔聖人所要打造的即是與「水滸世界」不同的世界,可以稱之為「人文世界」。

  鵝湖雜誌社誕生在一九七五年七月台北的民主時代,我們自然不能說那個階段或現在這個階段,都是物競天擇無情無義的「叢林世界」。但鵝湖的成員自願承繼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等前輩先生於一九五八年苦心孤詣所發表之「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中指出:「如果中國文化不被了解,中國文化沒有將來,則這四分之一的人類之生命與精神,將得不到正當的寄托和安頓;此不僅將招來全人類在現實上的共同禍害,而且全人類之共同良心的負擔,將永遠無法解除。」的文化使命。   《鵝湖月刊》發行將近三十年了,我們不敢說成就了多少事業,但三十年來始終都本著這個「文化使命」,及打造「人文世界」之文化理想,發行月刋未曾間斷。《鵝湖學誌》發行近十七年同樣也未曾間斷。不論是月刊或學誌,皆獲教育部、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頒發「優良期刊獎」的肯定。且其中我們也辦了六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及「孔子學術國際會議」、「青年儒學國際學術會議」、「道家思想國際學術會議」各一次,十六次「鵝湖論文研討會」,七期「文化講座」,五期「青年儒家研習營」,並針對時事所召開不計其數的針砭性座談會,也自覺的要讓「鵝湖」與各政團流派區隔開來,保持超然的學術立場,本著學人的知識良心,對國事天下事發言。這未嘗不就是一個重建社會建立「當代人文精神」的積極團體。

  只是,我們究竟是一個民間學術團體,非營利事業單位,也非屬政府單位。一九八八年二月雖有相同之文化理想的「財團法人東方人文學術研究基金會」加入團隊,藉此我們舉辦各項學術活動,始能對外申請贊助,並獲得外界之經費之支援,學術活動也才能持續不斷的辦下去。問題是運作十七年後,銀行利率大幅降低,政府的經費亦大幅縮減,縱使原贊助單位願意支援,實已無經費贊助,更何况當初基金會成立是在新台幣壹佰萬元核准通過的,我們亦無財團之支持,那我們的生存困境當然更顯窘困。

  二OO二年八月我們搬離台北巿羅斯福路一段,兩手空空前往台北縣中和市購屋成立「鵝湖人文書院」。購屋主要原因是在「租屋」與「購屋」之選擇,及「當代新儒家」總應該有個活動的大本營之考量下,全體成員決定先用自己的力量,購置一個集合辦公室、倉庫、書院等多用途的活動空間。成員或五萬、或十萬、或二十萬捐出在大學任教之學者的一份心意,為的只是要圓那個「重建當代人文精神」的夢。

  嚴格的說,當代新儒家的工作理應由政府來承擔,問題是政府任事往往不免都是基於政治之考量,如此卻勢將與儒家追求「理性極至」之性格發生嚴重衝突,因此,保留在「民間」,並維持「學術獨立」之立場,應是當代新儒家奮鬥最好的學術活動途徑。

  同時「人文世界」並非「宗教世界」,「宗教世界」目前自無經費之困境。台灣社會擺在我們眼前的,說它是「叢林世界」則未免令人感傷,但說它是「水滸世界」卻又不像,因為社會常有無情無義的事件發生,明確的說,應該是無以名之。只是,我們寧願打造這個世界如同牟宗三先生意所引申的:並非水滸世界的「當下即是」之世界,它不屬於人文社會,雙拳兩脚打天下主持正義的野人,很難成為人文化成社會中之「漢子」。孔聖人不可能用拳打足踢來維持社會的仁義。他用春秋之筆,用忠恕之道,從委曲中求一個人間至理,如是乃為有「文化」的「人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