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裡尋他千百度

國立新竹高級中學退休教師 林瑞芳
  

  同樣搭乘北上列車,在同樣的車廂裡,和她邂逅數回,併肩同坐,但是我並沒有一絲一毫巧遇驚喜之感,反而有些慍怒在心裡微漾。

  她,一個陌生女孩,一個上帝造他萬物時,因大意疏忽,所製造出來的次級品-乾癟的身軀,削瘦的肩頭,披散的枯槁亂髮,襯顯出營養不良的模樣。長而尖的臉龐,扁平的鼻子,再加上一雙失去清朗的眼睛,一望即知,她是個智力不足的女孩。

  第三次同坐,她便用含糊籠統的語調要我將靠窗的座位讓給她,我為她這種唐突的態度深感不悅。她,一個失去上帝眷寵的人,憑甚麼對我提出如此突兀的要求?

  多年來,臨窗眺望車外景物,是我搭車時最佳的享受。在孤寂的旅程中,靜觀遠山排闥而來,丘陵平緩起伏,或一派日光朗照在一畦畦的稻田,所呈現的是一幅寧靜之美。偶見設計新穎的巍峨農莊矗立鄉間,牽牛花恣情攀爬整面牆,都會給予我莫名的喜悅。囚禁在都市叢林中太久了,灰白黯淡的水泥牆阻絕視線,也禁錮了心靈。看呀!縱橫阡陌,鷺鷥悠閒的在田埂漫步,牛犢輕揚尾巴,拍打背脊,都會使我的心猶如涸轍的魚得到及時雨的滋潤。遠望嫵媚青山,殷勤召喚,我急不暇擇的企盼得到綠的慰藉,留戀綠的蔥蘢,更想把這些景致鑲嵌在心版,成為繪畫題材,而她,一個頭腦昏昧,口齒不清的人,竟然想輕易地剝奪我乘車的情趣,我確認自己的車票後,睨了她一眼,索性閉目養神,拒絕給予她任何的回應。

  當我的意識依然清明,窸窸窣窣的聲音攪亂我的小憩,我微睜左眼,也斜她的動作。原來六點剛過,她竟然又照例的打開飯盒,大口大口的扒起飯來了。她併攏筷子,用微屈如弓的右手把飯划進口裡,那貪饞的神情恰似一個飢渴的流浪者,又如一隻冬眠過後覓食的野狼,正迫不及待的享用初春的第一道食物。我領略到一個道理:像她這樣的人,除卻腦袋不太靈光之外,消化系統卻是十分發達的。順手拿起一本有關美學書籍來閱讀,一則藉此平撫心緒,讓美的事物沉澱塵思,一則擋住她的臉,那張令人不悅的臉孔,教我心煩!

  昨晚因為專力繪一幅老師交代的畫,我熬夜到凌晨一、二點才入睡。今天下班後,又得趕往臺北進修,此刻,整個腦袋昏脹得厲害,書的確是讀不下去了,索性輕掩書扉,徹底休憩一番。

  車到樹林,約莫二十分鐘,列車的停歇、?動,又驚醒了我。這時,擁擠的車廂內,走進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家。她的步履微微顫,邁開腳步顯得吃力了些。在她光禿的前額散著幾根稀疏頭髮,後綴著一個假髮髻,微屈的背,深陷的眼珠,乾癟的上唇,更顯現她的老邁。由她逡巡的目光中,我明瞭:她急欲找個空位。當我猶豫是否應讓位,那個鄰座女孩卻迅速收拾好飯盒,起身讓座。老人家似乎察覺到甚麼,揚起了右手婉拒。我本想再睡一會兒,然而睜眼一望,老人家孱弱的身軀隨著車身顛躓,嶙峋的雙手緊抓住我前方的椅背,我的心在交戰著...。

  母親曾多次向我抱怨,現在的年輕人學識雖然很高,常識卻差得很,平常話講得很動聽,卻連讓座這種小事也不肯做。只要坐上火車,像她們上了年紀的人,最怕的是沒有位子坐,所以平日能夠不出遠門就盡量不要出去。即使設有博愛座,年輕人也未必肯留下空位讓她們坐。想到這裡,我再也不忍心看到眼前這個老人家瘦弱的身軀被擠壓在這洶湧人潮中,於是快快地整理好背包,大步跨越過那個女孩,用手輕拉老人家入座。雖然確知此時的自己瞌睡蟲爬滿身,體衰力竭,但是心安的感覺總是讓人踏實些。老人家終於拗不過我的誠意,展露閃閃金牙,穩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斜靠在椅背上,藉以減輕身體的負荷。在頻頻的呵欠裡,再也無法持續表現矜持淑女狀。

  或許老人家體察到我的困窘,她不安的坐了二十幾分的車程,又起身拉我,要我回坐。我心想:身體的確熬得難受,不妨暫坐一會,也許在下一次的靠站中,她能覓得一個空位,或許另外有人肯讓座,也說不定。

  在意識混沌,一片懵懂中,板橋已經到了。我睜眼一望,鄰座的女孩不見了,留下的是那位老人家。老人家看到我醒過來,微笑的遞給我兩個菜包,她說:「我今天從家裡多帶了兩個菜包,裡面包了豬肉、香菇、豆干、蘿蔔絲,還加了一些胡椒粉,很香、很好吃,是我媳婦做給我的,妳要不要吃吃看?」錯過了鐵路餐盒,我正懊惱匆忙上車,忘了攜帶餐點,這回聽到老人家這麼一提醒,肚子的確有些餓了。對了!中餐我吃得極少,但是瞧瞧那小巧的菜包,唉!恐怕只夠老人家一個人吃吧!至於讓座,原本就是小事一椿,何況我為德不淑,實在沒有理由分享她的晚餐。我只得推說不餓,老人家才放心的吃起來。

  「那女孩呢?」雖然我並不是衷心想知道她的去向,但總不免有些好奇。老人家輕聲對我說:「她說自己到站了,所以要讓位給我。」

  哦!不對呀!幾回同座,我清楚的知道,她應該要在臺北以後的站牌下車,怎會提前下去?莫非她搞錯了車站?唉呀!不管了,只要老人家有座位,我著實心安不少。

  車子緩緩前移,我的心緒也在行進中。近日為了溝思一幅畫,讓我一個晚上翻騰了好幾遍:甚麼是美?永恆的美該怎樣表現?如何在紙的背後呈現一個畫家的藝術涵養?老師曾誇獎我的水彩技巧手有進步,但是若要更臻勝境,還得多飽覽群書才行,尤其要在細細的觀察中培養對美善的敏感度。對於老師的提醒,我衷心接納,但是該如何選取真實美好的材料來表現?我苦惱著。

  在人生的旅途中,未嘗沒有遇過美的事物,美的紀錄,讓我心悸、感動。真正的藝術作品,當是作者用生命鏤,用智慧錘?而成,在靜觀人生百態中,得以搜尋永恆之美。我急於捕捉美好的光影,即便是稍縱即逝,也要讓它攝入我的畫作裡。

  車內的廣播再次提醒我:萬華站到了。老人家轉向頭來親切地對著我說:「我要下車了,謝謝妳。」雖然和她素昧平生,但她那和煦的笑容像冬陽,在凜冽的寒風中,散放慈暉;像白玉,在熟潤晶瑩中,透出輝光。看她佝僂的背影遠去,熱空氣不時在車廂內流盪著。

  隨著車上乘客的上上下下,來來往往,身旁的空位很快就有人坐了下來,然而她竟然不是別人,就是原先鄰座的女孩子。原來我並沒有猜錯,她應當在後幾站下車才是,但是剛才她對老人家說要下車,為何還在這時出現?莫非是她刻意的讓座?並且為了讓老人家心安,因此在別的車廂站立?等到老人家已下了車,她才回座,如此想來,她或許也覺得頗疲累,所以才會回來原先的位子。女孩並未注意到我的一臉驚訝,逕自坐下來,往窗外觀看。過一會兒,她別過身,把裙襬拉上,用雙手往外一拉,裡頭竟然露出半截白?的大腿,她迅速地將手中的紅色手帕擦拭腿上的汗水,又把義肢趕快地套上去。誰知道她這小小動作,猶如當頭棒喝,打醒我的困惑,我才明白她想與我換位的真正原因。此時,我的心顫動得厲害,不禁暗罵自己的粗心,顢頇與無知。雖與她無言以對,我卻深深期待她能寬宥我的無禮態度和我的自私。

  華燈初上,我翹首尋覓天邊那一顆璀璨的星,試圖用適之先生當年的詩心來詮釋此刻的心情:

  「我喜歡你這顆頂大的星兒。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時,月光遮盡了滿天星,總不能遮住你。
   今天風雨後,悶沈沈的天氣,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
   回轉頭來,
   只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車廂外的燈火閃爍輝煌,我的心也逐漸澄明。多日來的困惑終將豁然解開,我確信能提出最美的繪畫素材。希望下回還能和這個女孩同車並坐,共同馳向心中的美善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