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最是甜蜜的荒糖歲月

布袋嘴文化協會/總幹事 蔡炅樵

  1994 年春天,高雄縣橋頭鄉仕隆國小日式宿舍旁一棵老榕樹枯萎,鄉公所舉辦隆重的「樹靈祭」,一方面撰寫墓誌銘、刻碑、吟詩來紀念,同時也移植來了另一株老榕樹,試圖喚起居民對在地人文與生態的關注;兩年後,一群熱心人士催生了橋仔頭文史協會,從此展開一連串的在地文化運動。

  2009 年春天,橋仔頭文史協會會址從橋頭糖廠「轉進」仕隆國小日式宿舍,沒想到,夏天第一個颱風夜,當年移植的老榕樹竟在風雨中傾伏倒地;如果老樹倒向另一側,必定砸毀屋頂,壓垮文史協會費了一番心血才整建好的辦公室。

  十五年的歲月,文史協會這個天真、魯莽卻又帶著無比熱情的小孩,一路跌跌撞撞長成青少年;儘管開啟這場在地文化陣地戰的老樹倒了、重新種了、又再次倒了,但有心人種下的這株文化大樹,卻已濃濃綠蔭張開成一大片!

從打游擊到組織戰

  橋仔頭的地方文化運動,差不多與臺灣社區總體營造風潮同步啟動。 1994 年 4 月的「樹靈祭」之後,緊接著由鄉公所與湛墨書藝會在端午節舉辦「殤溪行」,凸顯橋頭鄉主要河川中崎溪的興衰,活動形式上是對傳統節慶的創意顛覆與重塑,但內蘊的企圖卻是對生態環境、河川污染淤塞的省思;同年暑假,鄉公所又結合橋頭大專青年會,以「鄉土單車行」帶領一千多位民眾認識在地文化。

  這三項密集活動幕後的推手,是充滿文化熱情的鄉公所秘書林敬堯,他以敏感及嫻熟的公權力運作,搭配地方社會網絡的人際動員,成功地號召了一群熱心人士,進一步在年底 11 月組成了「橋仔頭文史工作室」。隔年的全國文藝季「橋頭、糖廠、五分車」,以工作室志工為核心運作班底,不但將橋頭推上全國性的文化活動舞台,初次探索了糖廠文化資產保存的議題;更重要的是,這次大型活動讓志工群累積了活動策劃、執行經驗,也體認到組織運作的需求,進而在 1996 年 1 月成立了「橋仔頭文史協會」。

  當時臺灣社區營造的理念與操作模式才剛起步,相關的文化政策配套措施也都還在摸索階段;另一方面,政治解嚴後所醞釀的社會氛圍,逐漸從激情狂飆的「街頭」,慢慢走向穩健務實的「庄頭」,透過在地文史調查、書寫與各種柔性藝文活動,來找尋在地價值、意義與「心頭」的認同。

起步難,定位更難

  凡事起頭難,在創會理事長 施瑞昌 老師的帶領下,橋仔頭文史協會除了舉辦社區嘉年華、單車行、假日文化廣場、音樂會等藝文活動,每年寒暑假舉辦主題性的生態昆蟲營、小小記者營;還發行《橋仔頭社區通訊》作為組織對外的宣傳行銷媒介,出版《橋仔頭建築巡禮》、《橋仔頭糖廠實察手冊》,以及針對國小戶外教學設計的《探討老街實察手冊》等書籍。值得一提的是, 1997 年協辦「第六屆亞洲西太平洋 —— 古蹟保存聯盟國際研討會」,正式將橋頭糖廠的保存議題搬上國際舞台。

  「有寒嘛有熱,有甘苦嘛有快活!」施瑞昌認為,協會剛成立時確實面臨了許多嚴重問題,首先是角色定位的衝突,從原本是公部門刻意輔導的工作室,以協辦藝文活動為主,但組織獨立後該積極主動或是被動,這樣的定位不明難免模糊了目標,進而影響會務的推展;其次,從一個彈性的志工團體轉型為制式組織,使得原本喜歡自由行事的人選擇離開協會;而田野調查、活動企畫與執行等在地專業人才不足,加上經費資源嚴重短缺,都導致運作困難。

  在草創起步階段,除了透過各項活動穩住了組織的基本運作,對糖廠持續投入紮實的產業文史與自然生態調查,也讓協會確定以爭取設立「糖業文化園區」作為長期努力的目標。隨後,林瑞泰醫師接任第三、四屆理事長,他充分授權給執行長蔣耀賢去開疆闢土、衝撞體制與相關議題,意外結盟了一群「好事」且有理想性的專業者與年輕人投入,逐漸形成一個極具戰鬥能量的文化工作團隊。

現地原生的藝術家駐村

  1999 年 2 月橋頭糖廠停止製糖,臺灣第一座現代製糖工廠正式走入歷史,也開啟了產業文化資產保存與空間再利用的思考爭辯。 2000 年 12 月的「橋仔頭糖廠百年慶」系列活動,不僅可視為在地文化實踐行動的正式宣示,當時由張蕙蘭策展的「甜蜜時代」,則是首次以藝術為主軸介入這個議題與場域的開端,而「舊建築再利用研討會」也集結了數年來文化資產觀點與論述的能量。緊接著, 2001 年 9 月,橋仔頭文史協會進駐糖廠興糖路一巷一號,糖廠宿舍區活化再利用正式開啟;而第一屆「橋仔頭糖廠藝術村」於 12 月正式建村,成為當年文建會補助全台七處藝術家駐村計畫中,唯一由在地文史團體經營的據點。

  藝術村長陳聖頌指出:橋仔頭藝術村並非消極的定位在「另一處公共藝術的集結地」,而是積極地「營造形塑無限創作能量的場域」;藝術家的進駐與創作展出恰好可以暫緩因錯誤的、過當的觀念與政策,強制介入一個具有特殊人文與歷史空間所造成的「急進破壞」,讓人們停下來作更多記憶的召喚、創意的思考與想像的激發,思索最大可能與未來。因此,藝術家們必得放棄「都會美學觀點」,以藝術能量來面對糖廠現地環境的挑戰。

  這種結合在地人文、歷史與空間紋理,進而從現地原創原生,而不是藝術作品移植的駐村原則,從 2001 年第一期起的「防空洞藝術節」、「船到橋頭」、「荒糖時代」,一直延續到 2008 年最後一期的「黑糖/白屋」,前後長達 7 年共分十期的藝術家駐村計畫,少說也引進了上百位視覺及應用藝術等各創作領域的工作者;這還不包括藝術家來來去去的朋友們,以及 2002 年的「 W.A.C. 國際劇場藝術節」,一口氣引入 16 個國家超過 50 位藝術家,從世界各地來到橋頭糖廠,趕赴為期一週的國際藝術文化交流盛會。

  整體來說,橋頭鄉的藝術成果大致包含了:第一類是以藝術村為主體的活動,在進駐期間所舉辦的工作坊、講座、展演及居民互動;第二類是以糖廠為中心的特展,從糖廠百年慶裝置藝術展「甜蜜時代」、戶外裝置展「蔗個黏頭.喃.過」、防空洞裝置藝術展「鞏固與整頓」等;第三類是指在社區設置的一系列長期性作品,如橋仔頭公共空間藝術再造計畫「麻雀愛鳳凰」中的作品;以及第四類為藝術節慶表演,包括各種晚會及「金甘蔗影展」等。

陣地集結!不敵惡靈?

  橋仔 頭文史協會引進大量的藝術節慶作為行動策略,當然不是為活動而活動,更不是為藝術而藝術,而是希望透過這樣的操作串連起一張綿密的行動者網絡,藉以凸顯議題、累積論述與行動的能量,進而形成有效的輿論壓力與氛圍。除了藝術家網絡,面對「糖廠閒置空間再利用」時,需要引入文化資產古蹟與空間規劃團隊,面對大而無當的「高雄新市鎮開發計畫」時,需要邀請都市計畫專業者來協助,面對「高雄捷運路線爭議」時,還得要引進交通及相關領域專業者來共商對策。

  新市鎮、捷運路線與糖廠再發展這三大議題,再加上許多不大不小的地方發展議題與層出不窮的即時事件,讓橋仔頭文史協會不得不頻於舉辦記者會發表聲明,或出奇制勝的造勢活動;此外,還有或為組織生存、或為理念興趣、或因人情請託而申請及執行的各公私部門執行計畫,文史協會的專案執行一度膨脹到十多人,辦公室裡一群年輕人總是忙得人仰馬翻、不可開交。

  然而,新市鎮終究還是開闢了一條條寬廣的大馬路,徒留一整片長滿比人還高的雜草空地,見證一個過當的開發計畫;高雄捷運還是通車直接開進糖廠,甚至在協會門口增設了捷運站;橋頭糖廠雖於 1998 年由高雄縣政府公告為古蹟,號稱全亞洲第一座糖業博物館也在 2006 年開幕,但橋頭糖廠宿舍仍是一棟一棟地拆; 2009 年甚至連橋頭老街也拆除了。如此看來,橋仔頭文史協會十幾年來在地的努力,可說是節節敗退了?

  「不是節節敗退,而是不斷創造新的議題;不是不得不接受,而是必須坦然接受;」協會現任理事長蔣耀賢豁達地聳聳肩說:「連縣長來看過了,都說這裡要保存,結果還是不敵『惡靈』,那是一整個國家與資本主義結構,不能當場擊倒,就只好拉長眼光、延長戰線,等著未來,或許會被平反。」

  以一個地方文化社團、一小撮人微薄的能量,儘管挾著一群專家學者甚至是國外藝術家的光環來發聲,這已是臺灣諸多地方文化工作者難望項背的操作成果,但這一股集結數百文化人的巨大力量,到了橋頭,為何船依然不直?

叫故鄉,會不會太沈重?

  「 除了賣冰,其實多數的鄉民對糖廠是很陌生的,」協會理事同時也是橋頭鄉潛能幼稚園園長李惠瑛認為:「基於幼教理念,她樂於把糖廠這樣一個好地方介紹給家長,但許多父母卻在前往糖廠的路上迷路了,不知道在哪裡?」

  小時候,李園長總愛在下課後與同學到糖廠遊樂,但她認為糖廠其實是個有圍牆的封閉空間,與橋頭市區也隔了一條鐵道與省道,以前廠方很少與社區互動,而且蔗農的被剝削感與糖廠員工的優越感,似乎也隱約有著某種階級差異。這幾年她試著帶領家長與孩子進入糖廠,多數家長雖會讚嘆糖廠的美麗與驚奇,但進一步的社會公共參與度並不高,對文史協會所做的事情也沒太大的感覺或印象,那就更遑論行動參與了。

  無法撼動的惡靈,在 2009 年橋頭老街被拆除時再度出現。當怪手將道路開腸剖肚而面目全非時,當去除街面違建而露出百年古宅華麗容顏時,當協會培力多年的青年趕赴現場「搶存」一塊塊被敲落的磚瓦時,那些為時已晚的無奈與不捨都已來不及了。儘管,文史協會曾以極具政治性的情感語言再三強調, 1979 年 1 月,當時黨外反對運動的領袖人物如黃信介、林義雄、陳菊等人,為了聲援余登發父子匪諜案到余宅聚會,並在此老街進行戒嚴時期第一次的政治示威遊行,不久後就發生美麗島事件……,但這都無法改變建設、進步、經濟利益、人性糾結的社會想像與操弄。

  或許,有人傷心地不想再踏進橋頭老街;或許,有人因老街拆建而暗自得意。但面對這既成事實,再多的「或許」皆無太大意義,橋頭老街該留?該拆?也只能等到 10 年、 20 年後讓時間來證明,而當初同意或不同意的人,都必須接受下一代的人來質問……

大家來啃金甘蔗

  十多 年來,台灣各地社區主體意識覺醒與行動方興未艾,每個社區所面對的議題及資源不同,所採取的行動策略也不同;橋仔頭在特定的時空與環境議題下不斷抗爭,看起來似乎顯得有些沈重與悲壯,但是以藝術村為操作主軸的行動策略,卻又不斷帶來歡樂笑聲與令人拍案叫絕的無限創意。

  為了凸顯捷運破壞生態及古蹟保存區規劃不當,蔣耀賢乾脆搭了樹屋住上去「死守」;為了嘲諷捷運拆掉數座防空洞,乾脆「接受以價格混淆價值的現況,並致力於發明文化資產的計價方式」,上網拍賣被視為工程廢棄物的磚造防空洞;而刻意模仿警世標語的「請常唸搶救臺灣工業遺址」紀念水泥柱,也是一絕。

  除了這些因應特定事件而產生的創意戰術行動,強調「現地拍攝、現地後製、現地影展」的「金甘蔗影展」,則是更具視野與企圖心的戰略性行動。 2009 年第四屆「金甘蔗影展」在短短一週內,有十九組青年團隊進入橋頭鄉各角落取景,拍攝十分鐘的電影,青年們在用影像說故事時,不但間接以影像紀錄了地方的人文與風景,也用自己的身體感受了糖廠及橋頭的魅力。

  「讓年青人以他們有興趣的方式,來理解我們想傳達的議題,不必說教。」影展大會主席柯淑卿導演說:「拋開文史的沈重使命感,而是以更貼近生活感的媒介與技術,讓孩子們發揮無限的創意,為這個地方創造有趣而令人難忘的故事;更何況,這才是真正從基礎來推動電影文化創意產業,把有志於影像工作的青年們培力起來。」

  說穿了,「金甘蔗影展」延續了橋仔頭藝術家駐村的精神與策略,差別在於對象與使用的媒介不同,除了讓參與者留下豐碩的創作成果,還可以衝擊在地文史工作者難免僵固頑強的思維模式與行動。總之,不斷讓更多人以各種方式與橋頭「發生關係」,進而願意主動持續關心這裡的發展,不是只有橋仔頭人才可以愛橋仔頭;如果這些前來挑戰「爆甘~蔗」的青年,能將這種對地方的關注態度,帶回自己的故鄉或臺灣任何一個地方,那就更有意義了。

白屋,是一種生活態度

  「就像金甘蔗 ,下個世代的產業,應該是要有文化的,」蔣耀賢略帶激動卻很斬釘截鐵地強調:「我們橫衝直撞了十幾年,為什麼不能給想要進來的年輕人,一個合理的工作環境與報酬,我就是不相信那些不可能。」

  蔣耀賢認為,每個世代都一定會出現天不怕、地不怕的運動型年輕人,但街頭、抗爭、運動都是很消耗能量的,他們終究得要回到地方蹲點,從實際的業務執行過程中累積經驗能力,同時汲取土地與生命的養分,才能持久;更何況臺灣的社造早已業務化,一大堆計畫案等著有興趣的人去申請,而越來越多的文化創意相關科系,也培養一批生力軍,問題只在於,現在的大環境還停留在政府喊口號而實不惠,始終未能以合理的預算及機制投入未來的文化產業。

  既然等不及政府提出符合自己理想的文化政策,那就自己動手把理想作出來吧!

  原本接受委託進行「橋仔頭糖廠古蹟保存區景觀再造規劃」的空間設計師商毓芳,只因不忍心讓曾是糖廠招待所的「白屋」,被人粗暴地糟蹋,毅然自己跳出來承租,找了幾位願意不計回收的股東投資,然後依著自己的理念慢慢整建這個被荒廢多年的閒置空間。第一步是先掏清楚招待所的時空紋理,考古般地篩出瓦礫堆中的一石、一磚、一瓦、一土,自己挖、自己鋤草、自己搭蓋,把挖掘到的舊遺跡一步一步的復原。

  商毓芳認為,臺灣多數閒置空間再利用的規劃者,都以國外的案例來想像以後的營運模式,但日後的經營者可能只想追求最大的營業空間與利潤,甚至直接以一種新的文化形式來覆蓋,異化為一個空有特定文化氛圍卻無歷史情感的庭園餐廳;她希望,這次可以從空間設計者兼實質經營者的角度,來創造閒置空間再利用的「白屋模式」。

  「我們在這裡工作、生活,我們的態度就是一種展覽,」商毓芳指出,「白屋」不只是一家兼賣餐飲的藝廊,「永續空間」不是一家只談理念的設計公司,「橋仔頭文史協會」也不只是一個地方文史社團,而是要合力把有想法的年輕人一起帶上來,讓他們勞動交工、學習共進,大家共同經營一個有理念的文化事業,「賣我們自己,其實也可以美得很生活。」

  當捷運開進橋仔頭糖廠,大批遊客走進一片百年前種下的綠蔭,可以悠閒地散步、吃冰,讚嘆古蹟建築的華麗,或者驚訝於遲暮的日式宿舍怎麼又少了一棟;當然,也可以多走幾步路到白屋,感受另一種面對文化資產的生活態度。

文化資產的甜蜜想像

  臺灣的 社區營造走過十幾年,相關的文化政策隨著政治、社會條件的需求,有了不小的更迭。在第一線打拼的地方文化工作者,有人隨著議題、環境與能力的熟成,不斷在新的挑戰與挫折中調整最佳戰鬥位置;雖然有許多人因為不堪困挫而黯然離去,但也始終不乏熱情的年輕人帶著理想前仆後繼投入。

  曾經讓人驚豔的「橋仔頭藝術村」,在 2008 年畫上句點,但「金甘蔗影展」卻開創出更多元而生猛的文化活力與在地生命力;曾經疾呼搶救保存文化資產的橋仔頭文史協會,在 2009 年退出興糖路一巷一號辦公室之際,白屋卻以全新的面貌展開一場文化事業的冒險與生活實驗。

  是的,橋仔頭的空氣早已聞不到甜甜的味道,平交道前聽不見緩緩駛過的五分車鳴響氣笛,掠空高架的捷運也僅能穿越那片記憶中的蔗田。但是,關於橋仔頭糖廠的故事,恐怕不會有完結篇;關於社區文化性資產的許多尷尬、爭議與兩難的抉擇,恐怕還是會讓多數人困惑;而關於一群不肯放棄以行動來證明文化熱情與想像的人,怎能知道下一個十五年後,會不會出現讓人驚訝的「新.甜蜜時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