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三杯茶」,看八八災後的遷村與重建

宜蘭歪仔歪(YOY)攀岩館推廣專員 莊錦棟

  《三杯茶》是一本美國出版的暢銷書,曾經連續一百三十周蟬聯《紐約時報》非小說類平裝書暢銷書排行榜,並在全世界三十多個國家出版,感動了許多人。

  故事描述美國的登山家葛瑞格.摩頓森在攀爬K2(在中國和巴基斯坦邊境上的喀喇崑崙山脈上,高 8,611公尺,為世界第二高峰)時不幸迷了路,為當地科爾飛村民所救,由於村裡沒有學校,他看到「七十二個男孩和四名勇敢的女孩,正跪在戶外霜凍的土地」艱苦地上課,於是他承諾要為他們蓋學校。

  因為這個願心,他的人生也發生了轉折,近二十年間,他從一個一無所有,只認山頭,且到處募款碰壁的登山家;到如今成為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地區蓋了一百三十一所學校,讓近五萬八千多名的孩童得以就學的中亞協會負責人。這整個的生命轉折,已近似個傳奇。但更令我感動的是雖然是協助當地人蓋學校,但他的態度卻極為謙遜,總是事先聆聽、尊重當地人的意見、並且讓當地人參與,進而自發性地成為建學校的主角,我覺得這才是傳奇中最動人的部分。

  但也因此,在閱讀中,我也常不自覺地興起個念頭:為什麼我們的政府,或是協力援建的民間NGO,在幫我們山上受災的原住民朋友遷村建造新家園,或是在原鄉重建舊家園時,不能有相同的態度及作法呢?在我近半年持續關心八八水災災民遷村及重建的新聞時,我感到最缺乏的,正是聆聽、尊重、參與,及自發。我真想建議大家都來讀讀這本書,多和山上的朋友們喝喝「三杯茶」,或許也會有和葛瑞格相同的發現:

  「即使我們深入災區是為了幫他們蓋學校、提振教育,但從某些方面來看,此區的居民卻成了我們的老師」,
「我有太多要學的,而不是自以為是的要教給他們些什麼」。

聆聽

  格瑞格也不是一開始即學會聆聽的,最早他也是以現代社會講求效率的作法,緊盯著科爾飛學校的興建。他「扮演著嚴格但公平的工頭角色,」「盯著每個人看,焦慮的計算每一塊盧比,」「逼大家逼得很緊。」但建築進度不但落後預期太多,「也把大家都快逼瘋了。」科爾飛的村長哈吉.阿里因此向葛瑞格傳授了三杯茶這門課程。那時,他也已經明白告訴他「聆聽」的重要性。

  「這些山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我們也一樣。」「你不能告訴山該做什麼,」「你必須學會聆聽它們。」

  「如果你想在巴提斯坦成功,你就得尊重我們的方式。」

  「當你第一次跟巴提人喝茶的時候,你是個陌生人,第二次你再喝茶,你就是我們的貴客,第三次你再和我們喝茶,就已經成為我們的家人,而對我們的家人,我們會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甚至是死。」

  「葛瑞格醫師,你必須花時間喝這三杯茶。我們雖然沒受過教育,但是我們並不笨,我們已經在這裡居住生存了很久。」

尊重

  從那以後,葛瑞格及其領導的中亞協會解決問題的方式,一定都從喝茶,聆聽別人的意見開始。還未開始建校時,一定會透過村落裡的吉爾嘎(長老會議)徵詢過意見,爭取大家的認同及支持後,才進行建校。葛瑞格稱這是建校前,必要的「造橋」工程。

  我們每蓋一所學校,都會先造一座橋。有時不見得是有形的架構,而是一段經營多年,分享好幾杯茶以後 建立起的情感連結。

  這些哲學表示我們有些建校計畫得像冰川一樣,以極緩慢的速度反覆推進。......要建立良好關係,常常需要無比的耐心。

  真正重要的事情,值得非常非常緩慢地進行。

參與

  因為事先的聆聽及溝通,使得葛瑞格及他的中亞協會團隊能深切了解當地的需求;也因為經由喝茶建立起的情誼及信任,建校過程也常能讓當地人有更多的參與機會,因此中亞協會建立的學校,不像是國際救援組織建立的「國際性」學校,反而更像是當地社區共同營造出的「地方性」學校。在2005年5月回教世界興起的一場反西方暴動中,當暴動發展到最高點時,有一小群暴民攻擊完市場街區後,直接朝著學校衝過來。不過在他們到達圍牆以前,遇到了一群耆老。這些長老曾捐出學校建地,號召居民貢獻勞力,並親身參與打地基。這些長者,也就是「皮爾」,告訴暴民,中亞協會不屬於外國救援組織,而是屬於當地的社區團體。這是他們的學校,他們引以為傲,不准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自發

  葛瑞格為瓦罕地區吉爾吉斯人蓋的學校,他稱之為「花園裡最邊遠的一朵花」。因為當地位於海拔五、六千公尺高的帕米爾高原上,且阿富汗的政治局勢又波雲詭譎,所以從承諾到走進當地,足花了十年的時間。最後,卻因最後一段路缺乏馱獸,險些無法趕在2009年的冬季前動工,而那時,也傳來了阿都.拉希德.可汗(當地的領袖)病危的消息,阿都.拉希德.可汗他發布了一項官方命令,要求立刻把帕米爾高原上所有可用的犛牛送到高茲克弘。所有跑得快的馬都集攏並上鞍,騎士由四面八方的草原出發移動。二十四小時內,一長排毛茸茸的黑色野獸從四周高山往恰克馬克湖西岸而去。

  九月二十一日,四十三頭犛牛抵達高茲克弘,在那裡馱上水泥和木材後前往波札貢拜。帕米爾高原的人民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那是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長的犛牛隊伍;而還有更多犛牛在路上。

  葛瑞格事後回想這整個過程,尤其是瓦罕吉爾吉斯人自發性地行動起來,讓學校得以在短短幾周內建成,寫下了以下這段非常耐人尋味的記錄:

  他們(吉斯吉斯人)最需要的不是我們的幫助,而是自己有能力自助所產生的權能感受。

  「他們最需要的不是我們的幫助,而是自己有能力自助所產生的權能感受。」我很喜歡葛瑞格這段發人省思的話語。也想,若是把這段話的主詞「他們」,換做是「災民」,不也是很恰當嗎?而上述的聆聽、尊重、參與及自發,不也正是政府或民間NGO面對災民時所應抱有的態度及作法?但是,我們做到了嗎?

我們是否做到了聆聽

  相較於蓋學校,要讓一個部落或村落遷村,應該是個更大的公共議題。而為災民們蓋「永久屋」,也應該要多聽聽災民們的心聲吧。究竟,蓋房子的人蓋完房子就離開了,但是災民們卻要「永久」住在那裡。可是我們的政府每蓋一處永久屋,事前是否曾仔細聆聽過災民的心聲了?彼此間的溝通協調,是否已無異議,如葛瑞格所說的,已完成了「造橋的工程」了呢?

  我們舉屏東縣政府為安置阿禮、吉露、伊拉、佳暮四個魯凱部落,及三地門鄉達來村、德文村的排灣災民,選擇在中央廣播電台長治分台建永久屋一案為例子。該案已於今年的4月26日進行動土儀式,但遲至開工前的一個月前,居民們才看到基地的設計圖:

  3月12日,屏東縣政府邀請災區的村長到「慈濟長治永久屋基地」規劃設計配置說明會,當天是部落居民第一次看見規劃圖,原本族人認為那是溝通的開始,但是縣長及慈濟的建築委員都提醒坐在對面的魯凱族人「時間緊迫」,擔心著3月底前無法定案,那麼就無法順利在今年的八月前入住。「因為7月30日前必須入住完成,所以大方向無法改變,僅能在小地方修正」。(台灣社區新聞網,莫拉克之後 http://www.dfun.com.tw/ )

  政府這次在幫災民們遷村、蓋永久屋時,總是以事涉緊急、時間緊迫為由,要求災民們只能在小地方修正。所謂的溝通,其實更像是一種告知,或是要求災民們為已定案的政策背書。固然政府有趕在雨季洪汛來臨前安頓好災民的意思,但像遷村,永久屋這類事涉土地、生計,甚至是文化存續的問題,災民如何能這樣快做成決定呢?而政府的急就章,又怎麼能將這麼複雜的事情做到一步到位呢?

  其實多些聆聽,會發現災民這時更需要的可能是「中繼屋」,讓他們能暫時安頓下來,好好地思考下一步。將來是否要遷村?或是選擇在原鄉重建?遷村要遷在哪裡?重建要怎麼蓋?傳統文化要如何在遷徙間不至於喪失?......這種種,其實災民們都要花更多時間思考,而政府也要有更多的聆聽,並提供給居民更多的選擇。這些都是要花時間的,而且誠如葛瑞格所說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值得非常非常緩慢地進行。」但政府跳過了中繼屋步驟,只想建永久屋將災民們快點趕下山來,這種急迫且缺乏溝通的做法,與其說是為災民著想,其實更多的還是一種便宜行事的心態。

我們是否做到了尊重

  對於已失去家園的災民而言,除了有安身立命的住所外,另一更迫切需要的,可能就是生計的穩定吧。

  政府的遷村及永久屋政策,也多有遷入居民的生計配套規劃。而這些為永久村居民所做的就業機會規劃中,幾乎都有「觀光」這個選項。如高雄縣杉林鄉的大愛村,將來希望建立成為「國際模範村」,可開放遊客參觀,也可提供村民們唱歌、跳舞、販賣部落工藝等的就業機會。

  而嘉義縣政府也將預計建於番路鄉轆仔腳,為阿里山鄉鄒族災民打造的永久屋規劃為「國際鄒族觀光部落」,據嘉義縣政府城鄉發展處副處長蔡鴻智的想法:

  「以後園區內不但會有適合鄒族唱歌表演的展演場地,也會興建具備鄒族傳統意象的男子聚會所(Cuba),以後觀光客就可以在上阿里山之前,先到觀光部落中參觀,門票收入可望讓入住原住民獲益。」
「一切都還只是概念規劃而已,如果縣政府真的要進行,一定會再找族人討論,不要擔心。」(台灣社區新聞網,莫拉克之後)

  這種未經與入住居民討論過,即透過自己的文化想像,將別人的住居環境逕行規劃為「災後復原的模範社區」、「鄒族文化的樣板部落」,實在是極不尊重當地住民的想法。套一句原住民朋友的話,「不是所有原住民都喜歡唱歌跳舞的,」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自已生活的私人場域,他的住家旁,老是有觀光客在旁探頭探腦的;更別說,這樣的政策裡其實還隱含著一種對他人文化的不尊重,好像少數民族的文化,就像是博物館裡的展品,就該是奇俗共欣賞一般。

  也是因為不尊重,所以當部落耆老因為無法參與永久屋的規劃,轉而希望規劃的建築師能多來部落,多體驗部落文化後再做規劃時,規劃者竟回應說:

  「我有看過他們部落生活的『紀錄片』,我們『非常了解』部落的生活。」基於「觀看紀錄片」的了解,我們預計為魯凱族人進行的規劃是:「我們這裡規劃的空間,可以讓你們星期六晚上都可以歌舞表演。」針對這樣的規劃,許多魯凱族人有一種「被誤解」的感覺,族人反應:如果你真的認識我們,霧台魯凱族人真的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會自己安排歌舞表演嗎?(台灣社區新聞網,莫拉克之後)

  缺乏對原住民文化的尊重,使得許多永久屋的設計都缺乏原住民的特色,且為了使災民們不要有彼此爭競的「差別心」,泯滅掉所有入住族群的文化、生活異差,只提供完全相同的住屋,既便有全套88項的現代化家電。但一位魯凱族人仍沈重的表示:「我們不需要很好的房子,但是最需要願意幫助我們的人,『尊重我們的生活』」。

我們是否做到了讓災民參與

  缺乏聆聽及尊重,使得災民們在遷村及重建的規劃、決策時,幾乎無置喙參與的餘地。而在實際整地、造屋時,由於缺乏相關的技能,災民至多也僅能伴演「八八零工」的角色。甚至因為政府過於急促的工期要求,使得工程單位更偏向於選擇自己「熟悉的工班」,讓災民們親身打造家園的機會因之大減。如瑪家農場的永久屋,因為政府的限縮工期:

  78天須完成319戶的永久屋,平均一天要蓋完4戶永久屋......為了趕工程進度,三家承包廠商必須要選擇自己熟悉的工班,才能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這樣短期的艱鉅工程。如果選擇「熟悉工班」的方式來趕工,相對當初部落族人可以協力造屋的目標與精神,卻也大打折扣。......

  只剩78天的工期壓力,不僅壓迫到當初規劃團隊與NGO讓部落參與協力造屋的美意,也壓破了族人參與過程的「空間」。(台灣社區新聞網,莫拉克之後)

  如果失去了一個舊家園,卻能在異地親手打造出一處新家園,那應該是件很足以激勵人心,也令人驕傲的事情吧。甚至他們可能會和巴基斯坦的長老們一樣驕傲的說:「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引以為傲。」但我們的政府沒讓災民們有如此親身築夢的機會,所以這些家園對他們來說,可能心理上認為是政府給的,也可能認為是援建的NGO的,但,卻絕不會是自己的。

災民們能否自發地行動起來

  災民能否自發地行動起來?我想這無庸置疑。且讓我們來聽聽大禮部落包明堂說的:「你與其很難受,倒不如自立自強。而不是一直接受別人的救濟。」南沙魯(民族)村的巴拉卡夫也說:「不要想著自己是災民,我們必須約束自己,強迫自己站起來。」樂觀的原住民,一直都保有你想像不到的韌性。

  更好的例子來自於目前選擇留在南沙魯村,並且在那裡為避難屋整地的南沙魯族人,據一旁觀察的世界展望會南區主任陳維智描述:

  願意留在山上的這二十幾戶,他們的精神真的很令人敬佩,而且我每次看到他們共食,一起吃飯一起煮,我覺得雖然他們人很少,可是他們夠團結。像瑪雅村啊,或者是其他部落,都要跟他們學習他們的精神,他們就是用團結,其實布農族最驕傲的就是團結,他們真的要把這個團結用出來、展現出來。(台灣社區新聞網,莫拉克之後)

  我想不僅是南沙魯,也不僅是布農,其他的魯凱、排灣、鄒族、卑南......都一樣,只要你多和他們商量,多尊重他們的意見,多讓他們有機會參與,相信,他們也都會如葛瑞格幫助下的吉爾吉斯人,自發性地為自己的將來出一份力,而不是被動的等待別人的幫助,

「你不能告訴山該做什麼,」「你必須學會聆聽它們。」
「他們最需要的不是我們的幫助,而是自己有能力自助所產生的權能感受。」

  這兩句話雖然是葛瑞格對自己說的,但我總覺得也適用於所有生長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人,我們應該學會聆聽山的聲音,同時也該認知,這群生活在山林裡的住民,從來都是台灣自然環境中的勝利者,山和他們,都有太多太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了。
   (原文另刊載在作者之部落格:「旅人跫音」http://blog.udn.com/stonejung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