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談人權

台灣文學作家  鍾肇政
  我是個作家,拿筆桿的,不是政治人物,談的只是自身的經驗。當一個寫寫文章、寫寫小說的人,很容易感受到來自統治者對於文字工作者的壓力。

  人權的問題範圍頗大,但我相信人權有一種普世的價值,舉例而言,一部台灣史四百年,臺灣人包含不同族群,本來,台灣人為了追求人權,為了避免被嚴苛的統治與壓迫,渡過所謂的黑水溝,冒著生命的危險,千辛萬苦跑到台灣,希望能開闢一個新的天地,新的天地當然就是能夠自由、安居樂業,總括起來就是有人權的地方,這是台灣人四百年來所追求的。

  事實上,雖然有這樣的理想,但是台灣人的命運卻十分多舛,歷來統治台灣的,不管是荷蘭、西班牙、還是滿清政府,台灣人都是受壓迫的一方,談人權恐怕還有一段很大的距離。不過,臺灣人總算一代代地生存下來。

  以自身的經歷,我到二十歲為止是由日本人統治,日本人把臺灣人看成次等國民,在日本統治的年代,台灣的人權怎麼樣呢?儘管日本人是統治者,站在壓迫者的立場,但日本人說起來還是比較文明的。為什麼會這樣說呢?繼日據時代後,接著是所謂的國民政府或者兩蔣時代,長達三、四十年的戒嚴統治,台灣的人權幾乎是被踐踏在地,這是所謂的白色恐怖的年代。白色恐怖現在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因為在那個的年代,不但用口頭來批判統治者,就是一種叛逆,是要受到很嚴厲的制裁的,用文字來表達出來更是禁忌!所以,當你拿著筆桿要寫東西的時候,必須提心吊膽地,小心斟酌自己所用的每一個文詞,因為很容易在不知不覺間犯了禁忌。在戒嚴的年代,因為你不小心說錯一句話,人家不想聽的一句話,不管說出來或用文字表達,你就有可能獲罪,被抓起來、坐牢,甚至是賞一顆子彈給你,這些在當時都是司空見慣。

  這就是所謂的恐怖歲月,在這當中,我一直不停的從事創作,尤其是小說創作,所謂的「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等等。這些都是長篇的文學作品,一般來說,非常容易獲罪,於是我小心翼翼地經營我的創作,避免受到文字獄的問題。有一次,有位要好的朋友到家裡來,對我提出警告:「你要小心啊!現在立法院(立法院是指所謂的老立委,萬年立委,不改選的立委)在傳告你是台獨三巨頭...」,把我也算進去?我嚇了一跳了,這是要殺頭的啊!早期搞台獨的都往國外跑,包括日本、美國、中國都有,在台灣島上搞台獨是要命的,那怎麼辦呢?是不是國民黨放出風聲要抓我,才會有這樣的傳聞?在民國五十、六十年代,幾乎是沒辦法往國外跑,那我往哪裡跑呢?我往山裡跑、逃進山裡面。所以我趕快寫一部小說,往大山、深山裡面逃,什麼山?插天山,(龍潭正東的方向有一座高約二千公尺的山,名為插天山)「插天山之歌」就是在此情勢中經營出來的作品;而且,這作品一定要在黨報發表(中央日報,在當時是第一大報,副刊是第一副刊,發行量也是第一),因為黨報是每一個公家機關單位必讀的,其副刊也被認為有一定的水準,不一定要喊「反共抗俄」的口號才會登載,心想黨報的副刊若能刊載我的作品,是不是會產生一種保護的作用呢?這是一個天真的想法。那段謠傳「台獨三巨頭」的期間,我把多餘的房間出租,後來才知道來住的房客,原來是調查局派來的,不論做什麼事都被跟蹤監視,對我形成一種壓力。在危險、恐怖的邊緣,以走鋼索般的心情從事創作,不過,總算平安無事地渡過了。

  民國六十六、七年從學校退休了,到一所大學開了幾堂「日本文學」的課,這三、四年的時間的同時,也為一家報紙編輯副輯,創辦台灣文藝雜誌。雖仍處在剃刀邊緣、戒慎恐懼的歲月當中,卻能夠掌握一片提供給新生一代的作家發揮創作的園地,培養出戰後第二代的新生作家,特別是小說家,像李喬、鄭清文、東方白等...,一肩扛起了台灣文學的天地!

  二十幾年前,我的書在中國印行,據說蠻有銷路。那一段歲月,鄧小平每天在深夜十二點開始廣播,以「親愛的台灣同胞」開場,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在喊話,細數著台灣同胞傑出的人士,小說家鍾肇政啦,楊傳廣啦...,我聽了「皮皮剉」!「剉」什麼?對岸喊我的名字,這邊不會高興啊!說不定會來抓我哩。

  一個小說家,不外就是將自身所處的族群,把他們的情感、悲哀、痛苦及歡樂,述諸於文字,這就是每位寫作者追求的終極目標。台灣人有講閩南話的,有講客家話的,原住民各族的,成為一個族群大熔爐。在這一個小小的島上,經常合作,讓台灣建立起一個更好的國家,這是共通的理想及目標。身為其中的一份子,在屬於文學創作的範疇內,用我的筆,把感受到的歡樂啊、悲傷啊、痛苦的感情表達出來,留給後代子孫看,留給所有台灣人看,甚至全世界的人看!

  可惜的是,台灣文學至今仍侷限在這島內,被翻譯成外文給更多的世人欣賞的作品,少之又少,遑論得到諾貝爾的肯定,台灣到現在都做不到。一方面是環境使然,另外一方面,歷來台灣的當政者從沒重視文學的發展。二次大戰後,台灣光復後,政府曾經重視過文學嗎?有的話,是當權者把文學當成化妝、粉飾的一種工具,所以才有所謂的反共文學;像反映本土感情的台灣文學,從來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台灣文學的工作者,只能自求多福...。不過,寧可不要來自統治者關愛的眼神,也要依照自己的內心,自己的良心,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來從事創作,真實地寫出這片土地的歷史,人民的喜怒哀樂,有此機會將理想付諸實現,已經心滿意足了!

  另一方面,不僅台灣看書的人太少,而且這類文學作品,被歸類為所謂的閒書,被當成一文不值、消遣、打發時間用的。不像日本人,人手一冊,就在車上看書,甚至為了坐車,也要買一本書在車上看,所以有廣大的讀者。對於年輕一代的創作者,不敢說未來會如何?事實上,在我拼命地從事創作的年代時,就已經有人喊出小說的滅亡,三十、四十年前就有小說死亡的說法。特別是電視普及後,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面對上百個頻道,坐在沙發上看很多精彩的、吸引人的節目,誰還看書呢?誰還願意看小說?所以,文學已經是死亡了,這方面我持悲觀的想法。在日本,一本暢銷書的銷路是上百萬,有一百萬本的書,交到讀者的手上,其影響力就不容忽視了!台灣呢?誰在車上看書,不但車上不看,連小說、文學作品,打發時間找一本書來看看的人都少之又少。談到文學影響的問題,忍不住的有一種悲哀...。

  上中學時代,大我一屆的學長李登輝,早期他是蔣經國農業方面的顧問,經常需要下鄉,看看各地方的農業,他常常來龍潭看茶業的發展。李登輝也會順道來看我,常對我說:「你從前都是看閒書,看出很多名堂來。」他譏笑我工作丟在一旁,窮哈哈一個,教書文人一個。僅管如此,我活得很快樂!世界文壇史上,譬如「湯姆歷險記」,某種程度改變了美國黑奴的命運,這是很了不起的影響特例!我的作品「魯冰花」拍成電影,還有改寫日本的電視劇本「阿信」,這本十二萬字的小說「阿信」,真正的賣了十萬本以上(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有版稅喔)不敢說對於世道人心帶來什麼影響,但很多人受到感動,就形成相關可觀的感染力量,有類似這樣的作品帶來正面的影響力,感到欣慰,也感到自豪。

  這輩子我寫了二千萬字,印成全集已超過我的身高,平平實地,用心地把自己的感覺、看到的、感受到的,以文字在文壇上留下一點痕跡,便足以安慰。目前以我這把年紀,我幾乎已經停筆了,回憶往事,不但自己寫了很多作品,還能培養出後進的第一代、第二代,培養了很多台灣文學的人才,一代一代地綿延不絕,台灣文學經過戰後荒蕪的年代,人才、作品輩出,質也越來越精,整個台灣文學欣欣向榮,覺得有那麼一點點的自豪,好像沒有白活。這樣的成績以作家的理想與使命上,某種程度達成了,老而無憾!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