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聲音

自由業 林惠玉

  兩年前,我送別了許多人,不論是生離的,還是死別的。之後,我收拾攢了幾年的錢囊,放棄人們眼中的鐵飯碗,匆匆的離開了海島,來到彼岸的美國,我以為我卸下了駝在背上的包袱。

  聞不到海味的小城,有著與島國截然不同的風貌,沒有飄雲牽霧的山,沒有雨意迷離的情調。春夏,天空和玉米田交織成線,一望無際的藍藍綠綠,日落靜無聲;秋冬,天空和雪原交織成線,一望無際的灰灰白白,雪落靜無聲。相機鏡頭搖過來又搖過去,晝搖成夜,夏搖成冬,青青少年搖成白頭,盡是純粹的顏色,盡是無聲的氣息。儘管這兒的人們,有著溫暖的手、如花的笑臉,我還是犯了鄉愁,該怪罪這兒的靜悄悄,才讓層層疊疊的記憶在心裡敲著聲響,那聲音輕輕重重輕輕,滴答、滴答、滴答,分不清是從窗外還是從歲月的彼端傳來的。我想起了家裡的那只老鐘,又彷彿聽到阿嬤的聲音在靜默的房裡迴盪著,「幾點了?」

  家裡有一只老鐘擺,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原本掛在大廳,老沉持重的擺動著。小時候的每一天,鐘擺盪到六點半,阿嬤梳著我的髮編了辮子,催促我上學去;鐘擺盪到五點,阿嬤喚我回家吃晚飯;鐘擺盪到十點,我總是躺在阿嬤身邊,聽著她的呼吸聲入眠。阿嬤很依賴那只老鐘,就像我依賴阿嬤一樣。讓阿嬤帶著走的童年,總覺得那麼天長地久,那麼自然而然,沒有苦難,只有平淡的幸福,滴答、滴答、滴答。

  阿嬤在透不出一絲涼風的五月天裡,離開了人世。在阿嬤生命的最後兩年,她視力嚴重退化又行動不便,我們便將老鐘懸在她床邊的那堵灰牆上,滴答、滴答。後來她腿骨摔斷臥床不起,雙眼也分不清晝夜,阿嬤的世界只剩下那個滴答、滴答的鐘聲了,她總是抓著人問時間。
「妹妹,幾點了?晚上了嗎?」
滴答..滴答..滴答
「妹妹,幾點了?回來了嗎?」
滴答..滴答..滴答
「妹妹,幾點了?跟我說說話。」
滴答..滴答..滴答

  阿嬤在黃土下靜默了,那只老鐘彷彿少了人監督似的,慢了下來,剛開始每幾天慢一分鐘,後來是一天慢一分鐘,最後索性停擺了,逝者,如斯!

  小時候總要阿嬤帶著我走,長大了忙著尋覓著可以陪我走的人,現在,我明白了,人終究得自己走,帶著走、陪著走的那些人,或長或久或遠或近的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所能做的就是珍惜現在,所能駝著的,只有那份曾經的情,不論白晝或黑夜,晴天或雨日,美國或島國,它都在心裡的某個角落,乘風而起,追雲而來。

  五月,前塵隔海,我在這個連燈火都冷落的小城,想念霏霏的雨季,雲繚煙繞的山海,萬家燈火的繁榮。五月,滴答、滴答的鐘聲從記憶的彼端敲起,我想為妳再灑下一抔黃土。阿嬤,妳那邊幾點?